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八〇


  我記得那天下午,那是最後一次,我們一齊到植物園來,我跟弟娃約好放了學在植物園中見面的,我叫他在竹林外石橋橋頭那棵大麵包樹下等我,我騎車把他載回家去。我到了石橋橋頭,可是卻沒有看到弟娃的蹤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裡。猛然間,從那棵闊葉重迭巨大的麵包樹上,一聲嘹亮的口琴像拋線似的溜了下來。我抬頭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麵包樹的一枝橫幹上,那些墨綠的闊葉像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頭來,雙手捧著我送給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調》。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聲叫道。

  琴音戛然中斷,竹林外面,那一大頃荷塘,亭亭的荷葉,在晚風中招翻得萬眾歡騰,滿園子裡流動著一股微帶澀味的荷葉清香。又一陣風掠過去,一排荷葉嘩啦啦互相傾軋著斜臥了下去,荷塘對面的石徑上,現出了三五個男學生的頭顱來。隔了不一會兒,剛剛那縷口琴的聲音,又在荷塘的對岸,顫然升起,漸去漸遠,隨著風,杳然而逝。

  二十五

  遊妖窟

  上星期六晚,筆者誤打誤撞,竟闖入一個非常禁地。古人劉阮上天臺,筆者卻往妖窟一遊,大開眼界。話說本市南京東路一二五巷,本是一個茶樓酒榭櫛比鱗次的熱鬧地區,可是在這些烤肉店、咖啡廳、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卻掩藏著一個叫「安樂鄉」的秘密酒吧。如果讀者從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門走下去,便會進入這個別有洞天的妖窟裡。請別緊張,這兒沒有三頭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盼的「人妖」。筆者無意間竟發現了本市的男色大本營,一時眼花撩亂,心蕩神搖,幾疑置身世外「桃」源。「安樂鄉」裝潢豪華,氣氛矞皇,加上歌聲細細,笑語如癡,端的是一個紅燈綠酒的溫柔鄉。

  據雲來這裡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至富商巨賈、醫生律師,下至店員夥計、士兵學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憐。筆者旁敲側擊,打聽出來,「安樂鄉」的後臺老闆乃是影劇界某名流。難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剛冒紅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場。然而人妖異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筆者喝完啤酒一瓶,趕緊匆匆離去,返回人間,是寫「遊妖窟」記,與讀者共饗奇遇。

  ——本報記者樊仁

  ***

  我到安樂鄉去上班,一進酒吧便聽見我們師傅楊教頭與小玉、吳敏、老鼠幾個人在裡面議論紛紛,大家都似乎很激動。師傅看見我,氣吁吁的將手裡捏著的一份《春申晚報》塞給我看。晚報第三版的社會傳真專欄,便登著樊仁報導的那篇《遊妖窟》,標題還用的是特大號字。《春申晚報》據說是從前上海一個青幫小頭目辦的,專靠黑幕新聞發跡。前個月《春申晚報》把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羅俐俐未發跡以前在華都當舞女的秘聞挖了出來,添油添醋寫得十分不堪,那個女明星氣得服安眠藥,差點送命,鬧得滿城風雨。

  「兒子們!」師傅把我們召集在一起,手裡揮動著那份《春申晚報》,對我們訓話道:「這叫做『禍從天降』!咱們流年不利,偏偏闖到這麼一個煞星,把咱們的身分統統掀了出來。今後恐怕沒有太平日子過了。這兩個多月來,咱們師徒總算享了一場福,過了一段像人的生活。眼看著咱們安樂鄉就要大發起來,這個月還沒結帳,看樣子起碼比上個月加三成。這樣下去,咱們師徒的生計是不愁沒有著落。當初師傅想盡辦法,把這個酒店開起來,一半也是為了你們這幾個東西,起一個窩,免得你們流落街頭。你們不能怨你們師傅,我為你們是盡了心了。這要怪你們這幾個東西,生來便是奔波命,這種安安穩穩的日子,你們恐怕無福消受了,《春申晚報》那一夥王八羔子最惹不得,你們都還記得羅俐俐那樁公案吧?害得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這下子一傳出去,咱們可成了臺北市頭號新聞人物啦,比那羅俐俐更加稀奇了。盛公大概還沒看到今天的《春申晚報》呢,要不然恐怕早已急得腦充血啦,還敢到安樂鄉來替咱們撐腰麼?這個叫樊仁的爛記者——你們上星期六可記得見過甚麼形跡可疑的人沒有?」

  我們面面相覷,半晌,小玉卻想起了甚麼似的叫道:「我記起來了!那晚有個陌生人曾經向我東問西問,打聽安樂鄉的老闆是誰。那個傢伙鬼頭鬼腦,又穿了一身的黑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個外人,可是都沒想到是《春申晚報》的害人精!」

  「哦,」師傅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叮屬我們道:「這下張揚開來,回頭還不知會招來一班甚麼看熱鬧的人。你們聽著:今晚大家得沉住氣,一切逆來順受,不許多嘴,不許毛躁,此後的風險正多著哩,一個不好,送火燒島也有咱們的份呢!」

  師傅的話還沒有落音,唰地一聲,大門開處,三三兩兩已經闖進來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了。開始疏疏落落分別坐在各個角落,還不怎麼起眼,師傅也就照例指使我們端酒送煙。八點過後,形勢大變,一夥一夥的外路客竟成群結黨湧進了安樂鄉來,不到一刻工夫,一個地下室裡,擠滿了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不速之客。每晚到安樂鄉來報到的那一群鳥兒,大概得到了風聲,一個個不見了蹤跡,即使有一個兩個,冒冒失失的飛了進來,一看見老窩裡鳩占鵲巢,全是些生面孔,知道情勢不妙,也就悄悄溜走了。陌生客大多是年輕人,有一夥是常在野人咖啡館窮泡的浮滑少年,我在野人裡見過他們幾次,還帶了幾個妞兒來,都是來看熱鬧的。那群少年一進門,一雙雙的眼睛便骨碌骨碌轉,到處在搜索找尋,接著便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起來。一陣陣噗哧的笑聲,此起彼落,笑得最尖銳、最刺耳的,是一個梳著馬尾,穿著一雙長筒靴、眼皮塗著藍色眼圈膏的一個女孩子。

  在哪裡?
  在那邊。
  是哪個?
  是那兩個吧。
  報紙上不是說有好多——

  那個馬尾巴就站在離吧台不遠的地方,她湊近一個身穿火紅T恤的青少年耳邊,一直追問道。在嗡嗡嚶嚶的笑語聲中,有兩個字在這琥珀燈光照得夕霧濛濛的地下室內一直跳來跳去,從這個角落跳躍到那個角落,從那個角落又跳蹦蹦的滾了回來。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酒吧台周圍,浮動著一雙雙帶笑的眼睛,緊緊跟隨著我和小玉,巡過來巡過去。我跟小玉圈圍在酒吧台內,讓那一雙雙眼睛從頭睨到腳,從腳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們的臉上來。那些眼睛,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我們無法躲避,亦無法逃逸。我記得八歲的時候,那一年母親剛剛出走,有一回我帶著弟娃到舒蘭街河邊去玩,河邊一棵柳樹幹上懸著一隻鳳梨大的蜂窩,我不懂得厲害,拾起泥塊去擲著玩,一下把蜂窩砸掉了一角,嗡地一聲,飛出一窩憤怒的黃蜂,向我追撲過來,我嚇得大叫狂奔,頭上臉上早挨叮了幾下,怎麼用手揮趕也趕不掉那群狂追不舍的怒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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