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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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有人想賴帳呢!」娃娃臉笑著向傻大個兒叫道。 「咱們再賽過,」三人隊裡另外一個翹嘴巴跑上來幫小黑炭道,「諒你沒種!」 「少囉嗦,」娃娃臉一把推開翹嘴,「你們輸了,對不對?四十五比二十八,慘敗。君子一言為定,輸家請客。你們賴帳才沒種!」 翹嘴喘著氣,厚厚的嘴唇噘得老高。娃娃臉打量了一下翹嘴,突然指著他尖聲笑道:「尖嘴,你去照照鏡子,你的嘴巴現在像甚麼?像鴨屁股!」 翹嘴臉一紅,揮拳便揍。娃娃臉趕忙竄逃,可是卻給小黑炭一把攔住,翹嘴趕上去,揪住娃娃臉,兩人毆鬥成一團。小黑炭在旁邊放冷箭,娃娃臉背上腰上已經吃了好幾下暗虧了。 「大個子,快來幫忙呀!」娃娃臉大聲討救。 傻大個兒跑上去助戰,三人隊另外一個青春痘也不甘落後。於是五個人,拳腳交加,混戰起來。一場賭清冰的球賽,演變成全武行,五個人開始還邊打邊笑,後來大概出手重,打痛了,竟認起真來。尤其是娃娃臉跟翹嘴兩人,劈劈啪啪,沒頭沒臉,亂揍一頓,兩人打紅了眼。我看見事態嚴重,趕忙搶上前去,一把先將娃娃臉跟翹嘴隔開,然後大喝一聲:「停戰!」 五個小傢伙都懾住了,停了下來,一個個扠的扠腰,歪的歪脖子,氣呼呼互相瞄來瞄去。 「你們賭東道的,是麼?」我問道。 「明明講好了的,輸的一隊請客,吃清冰。」娃娃臉理直氣壯的答道。 「那麼你們輸了,要不要請客呢?」我問三人隊。 「你幫他們,不算!」小黑炭抗議道。 「你不幫他們,他們不輸掉褲子才怪呢!」翹嘴幫腔道。 娃娃臉跳上前去叫道:「你管我們怎麼嬴的,你們明明輸不起,想賴帳。賴帳的是龜孫子。」 翹嘴跟小黑炭又磨拳擦掌起來,我忙阻止道:「我來調停,折衷一下吧。你們不是都想吃清冰麼?既然沒有人願意請客,我提議各人出各人的錢,大家一齊去吃算了。」 三人隊面面相覷了一番,藉此收場,同聲應道:「也好。」 「便宜了你們!」娃娃臉心猶不甘,嘀咕道。 我們各人撿起自己的外衣,都搭在肩上,娃娃臉把籃球抱在懷裡,我們六個人,一身汗淋淋的,一頭一臉都蒙上了黃沙,打著赤膊大搖大擺的走出了校門。學校對面,植物園門口,賣清冰老李的攤子還在那裡。他那輛拖車,舊得一路咯軋咯軋響下去,車上刨清冰的機器鏽得發了黑,幾隻裝五色糖漿的玻璃缸也是煙黃煙黃的。老李是個超級大胖,一個夏天敞著衣衫,大肚子挺在外面,頭上的汗珠子從來沒有停過,他也不用毛巾揩拭,手一抹,將汗水往地上一甩,然後又很起勁的去刨清冰去。 然而老李的清冰生意一直很興隆,其他幾個攤子總也競爭不過他。一來他的價錢公道,分量給得夠。二來老李是個老交際,得人緣,他是個退役兵,大陸上地方跑得多,有說不完的鼓兒詞,育德的學生都喜歡照顧他。從前夏天晚上放了學,要是口袋裡還有錢,我便跟同學們結夥到老李的攤子上吃清冰,一邊聽他講湘西趕屍的故事。他推車上那盞散著嗆鼻氣味的電石燈,青光搖曳,老李挺著個大肚子,學殭屍一跳一跳的走路,我們都聽得咯咯駭笑起來。 「老李。」我笑著叫道。 老李朝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認出我來,即刻堆下了滿臉笑容。 「嘿,李青小子,好久不見,畢業了麼?」 「來六碗清冰,」我說道,「我們都渴死了。」 娃娃臉一來便跑過去揭開老李推車上裝紅色糖漿的玻璃缸,尖起鼻子去聞了一下。老李趕忙將玻璃缸蓋子一把搶走,仍舊蓋上,喝道:「小鬼最多事,又打甚麼歪主意了?」 「你們猜為甚麼老李的清冰特別夠味?」娃娃臉笑嘻嘻的問道,「他的糖漿里加了料,羼了他的香汗。」 「你媽的——」 老李的眼睛鼓得銅鈴那麼大,卻說不出話來,一面又趕快用手去揩拭額頭上涔涔的汗珠子,我們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老李一面用機器刨冰,一面猶自不停的咕噥著,他刨了六碗清冰,加上五顏六色的糖漿,遞給我們,卻指著娃娃臉斥道:「小鬼頭,你懂啥?你李爺爺就是濟公活佛,吃了你李爺爺的汗,長生不老呢!」 「老李倒真像個濟公活佛,你們看,他肚子上搓得下一碗老泥呢!」娃娃臉笑著指向老李的大肚子。 老李舉起手便要打,卻又掌不住笑了,他揪了娃娃臉的腮一下,笑道:「娃娃,你就是那個牛魔王的紅孩兒,專門翻精搞怪!」 我們唏哩嘩啦把碗裡的清冰吃得點滴不剩,各自付了五塊錢。吃完清冰,大家的火氣也消了,傻大個兒、小黑炭、翹嘴、青春痘、娃娃臉,都向我道了聲再見,一哄而散。 二十四 娃娃臉一個人抱著球,肩上搭著外衫,往植物園裡走去,我也跟著進到植物園內。有半年沒有回返植物園了,從前上學下學,天天穿過園裡,來來往往,有五年多的日子。植物園,我跟弟娃差不多是在裡面長大的,如同我們自己的花園一般。我們在育德念書時,常常跟一大夥人,成群結黨,到植物園裡去鬥劍。我們龍江街二十八巷秦參謀家的大寶、二寶也是我們的死黨。我用童軍刀削了兩把竹劍,我那柄是「龍吟」,弟娃那柄是「虎嘯」,我們是昆侖山龍虎雙俠,大寶二寶是終南二煞,龍吟虎嘯雙劍合璧大戰二煞。我們在植物園假石山的臺階上,跳上跳下,廝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終南二煞邪不勝正,往往讓龍虎雙俠追殺出植物園外。 有一次我一劍把秦大寶砍下臺階,他的頭撞在石頭上,撞起核桃大的一個腫瘤,秦媽媽護短,告到父親那裡,說道:「你的兩個娃仔實在野得不象話,也該好好管管了。」我們的「龍吟」「虎嘯」被沒收去,當柴火燒掉。大寶二寶高中沒有考上育德,後來進了泰北中學耍太保去了。植物園的一草一木,我們都熟悉得好像老朋友一般。春天撈蝌蚪,夏天爬到尤加利樹上去捉知了,秋天——秋天到荷花池塘去摘蓮蓬。 一個夏天沒來,植物園裡池塘中的荷花已經盛開過了,池塘浮滿了粉紅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葉,大扇大扇的,一頃碧綠,給雨水洗得非常鮮潤。青青的蓮蓬,已經開始在結子了,荷葉荷花的清香隨風撲來,一入鼻,好像清涼劑一般,直沁入腦裡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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