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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十

  傅崇山傅老爺子家的老女傭吳大娘上菜的時候滑了一跤,右腿骨節脫了臼,送到醫院裡接骨上了石膏,要休養一個月,她那當軍人的兒子便把她接回家裡去了。傅老爺子打了單,一切家務便得自己動手。我們師傅去探望老爺子,看見傅老爺子正在客廳裡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駝背高高拱起,雙手揪住抹布抖簌簌的來回擦,累得一頭的汗。師傅趕緊把傅老爺子攙了起來,向他建議,找一個人,暫時頂替吳大娘,師傅提了我,說我老成。傅老爺子起初不肯,後來師傅又編說我給房東攆了出來,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爺子暫且收容,傅老爺子才答應了。麗月倒沒有攆我,但卻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

  麗月紐約吧裡一個姊妹淘倒會,倒掉麗月兩萬塊,麗月心疼得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著加薪,並且威脅要離去幫「中國娃娃」的露露做廚娘,一連串破財的事,弄得麗月情緒極惡劣。加房租的時候,很不客氣的對我說過:「你要嫌貴,就搬走好了。」當我把遷入傅老爺子家的消息告訴麗月時,她倒反而有點過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幾味我素日愛吃的小菜,把小玉也叫了來,替我餞別。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魷魚,擱在我碟子裡,說道:「你要憑良心,阿青,你在這裡,麗月姐沒有虧待你,你現在有了好去處,莫要過河拆橋,出去盡說麗月姐的壞話!」

  「怎麼會呢?」我連忙笑著分辯道,「你不信問小玉,背後我總是說麗月姐是個大好人!」

  「阿青說,麗月姐是我們的觀音媽!」小玉笑嘻嘻回應道。

  「我不信!」麗月噗哧一笑,「兩個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這麼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裡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麼老跟我過不去?」

  「麗月姐把人家的命根子弄走了,怎麼怪他怨你?」小玉搶著說道。

  「甚麼命根子?」麗月詫異道。

  「你把他那個小神經郎趕走了,他傷心得要命!」

  「啊呀,」麗月喊了起來,「那個小神經,連屙屎屙尿都不會,撒得一屋子。而且又傷了我們小強尼,那種東西能留的麼?阿青有甚麼本事?養得活那樣一個白癡仔?」

  「你不要聽小玉胡說,」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搬出去,完全是為了傅老爺子。他現在一個人,沒有人照顧,身體又不太好。傅老爺子救過我們出牢,現在去陪陪他,也是很應該的麼。」

  麗月瞅著我,點頭歎道:「看不出你這麼個玻璃貨,還有點良心。」

  我把擱在床底小玉那只破皮箱拖了出來,將小玉的東西統統抖出來堆在床上,自己那些衣服什物,胡亂往裡一塞,箱子的鎖壞了,關不上,我向阿巴桑要了一卷麻繩,將破皮箱捆綁起來。阿巴桑又替我找來了一個網袋,將我的面盆、漱口盂、兩雙舊鞋子,都網好,袋口打一個結,掛在我左手臂上。麗月懷裡抱著小強尼,送我到門口,她用手舉起小強尼一隻白胖的膀子搖了兩搖,教他道:「Bye-Bye——叫舅舅Bye-Bye-」

  「Bye-Bye-」小強尼突然咯咯地尖笑起來叫道,他那一雙綠玻璃球似的眼睛眨巴眨巴,也在笑。

  「Bye-Bye-」我也禁不住笑了。

  十一

  傍晚我把兩件破行李先運到傅老爺子家,暫時擱在玄關,再趕去安樂鄉去上班,師傅放了我兩個鐘頭假,十點鐘就讓我先走。傅老爺子一直在家裡等候著,我回去後,他叫我把行李搬進房裡。那間房緊靠著傅老爺子自己的臥室,六個榻榻米大,床鋪桌椅都是齊全的,床上墊了草席,連被單枕頭套也好像剛換過,房間打理得異常整潔,我從來沒有住過這樣舒適像樣的一間臥房。自從離家以後,在錦州街那間小洞穴裡蝸居了幾個月,總覺得是一個臨時湊合的地方,從來也沒有住定下來,何況常常還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裡過夜,到處流蕩。

  「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爺子跟進來說道,「這間房別的沒有甚麼,就是視窗朝西,下午有點西曬——我把一面竹簾子找了出來,明天你自己掛上吧。」

  傅老爺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簾子,簾上的綠漆都已剝落,大概很舊了。他又駝著背吃力的彎下身去,從床下掣出一隻盛蚊香的磁片子,盤子裡的鐵皮架上放著一餅三星蚊香。

  「園子裡有水池,蚊子多,晚上睡覺,你把蚊香點起來,」傅老爺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間裡巡視了一遭,東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甚麼毛病了,才對我說道:「你先住進來,如果發覺還缺甚麼,再向我要好了。」

  「老爺子不必操心,」我趕忙應道,「這個房間太好了。」

  傅老爺子走到那張書桌前面停了下來,書桌上擺著一套英文書,一台收音機,一個鬧鐘,還有一架銅制的高射炮模型。

  「這本來是我的兒子傅衛的睡房,這些東西都是他留下來——」傅老爺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著我,他那顆白髮蒼蒼的頭,壓得低低的,伏到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說著他又顫巍巍的,蹭到壁櫥那邊,拉開紙門,半個壁櫥裡,都掛滿了衣服。傅老爺子撈起一兩件,查視了一下,自言自語道:「該拿出去曬一曬,都發黴了。」

  他回頭朝我打量了一下。

  「你的身材倒跟傅衛差不多,這些衣服你可以穿。」

  「用不著了,」我趕忙推辭道,「我自己有衣服。」

  「冬天的也有麼?」傅老爺子問道。

  我一下子語塞,支吾了兩句,我的破皮箱裡,只有幾件單衣。傅老爺子從衣掛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色的西裝外套,要我穿上試試,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爺子瞅了我半晌,唔了一聲。

  「還合身,就是袖子長了些。他的衣服,我都送給別人了,就還剩下這幾件,過個冬,也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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