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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先生,」老鼠的聲音細細的,「我不知道,我還沒有出世我父親就死了。」

  「哦?」胖警官躊躇起來,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點無可奈何,便問了幾個例行問題,揮手叫人把老鼠帶走了。第二個輪到吳敏,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單刀直入便問道:「你比他長得好,身價又高些了?」

  吳敏把頭低了下去,沒有答腔。

  「你是0號麼?」胖警官瞅著吳敏頗帶興味的問道,旁邊兩個員警抿著嘴在笑。吳敏一下子臉紅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上,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問你:你在公園里拉過客,做過生意沒有?」胖警官大聲逼問道,吳敏仍舊低著頭。胖警官翻了一翻吳敏的身分證。

  「吳金髮是你父親麼?」

  「是的。」吳敏抖著聲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父親呢?他現在在哪裡?」

  「在臺北。」吳敏遲疑著答道。

  「臺北甚麼地方?」

  吳敏扭著脖子卻不出聲了。

  「你父親在臺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來!」胖警官恫嚇著喝道,「你在公園裡鬼混,我們要通知他,把你帶回家裡去,好好管教。快說吧,你父親住在哪裡?」

  「臺北——」吳敏的聲音顫抖起來。

  「嗯?」胖警官伸長了脖子。

  「臺北監獄。」吳敏的頭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警官不禁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這下倒好,你們兩父子倒可以團圓了。」

  說得我們大家都笑了起來,胖警官也呵呵的笑了兩聲,把吳敏打發走了,一連又問了幾個三水街的小麼兒,那幾個小麼兒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認得他們,指著其中花仔罵道:「你這個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還沒嘗夠?」花仔卻做了一個鬼臉,咯咯癡笑了兩聲。

  輪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時候,他卻發起牛脾氣起來,怎麼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緊的。」楊教頭安撫他道。

  「達達,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達達在這裡,他們不會為難你的,聽話,快去。」楊教頭推著阿雄仔上去,兩位員警走下來,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趕忙躲到楊教頭身後去了。

  「先生,讓我來慢慢哄他,」楊教頭一面擋住員警,一面陪笑道。其中一個卻把楊教頭一把撥開,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誰知阿雄仔一聲怒吼,舉起一雙戴著手銬的手,便往那個員警頭上劈去,員警頭一歪,手銬落到肩上,員警哎唷了一聲,往後踉蹌了幾步。另一個趕忙抽出警棍,在阿雄仔頭上冬、冬、冬,一連痛擊了幾下,阿雄仔喉嚨裡咕咕悶響,他那架像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軀,左右搖晃,蓬地一聲,像塊大門板,直直的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來,一雙手像雞爪一般抽搐著,全身開始猛烈痙攣起來。楊教頭趕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鑰匙來,撬開阿雄仔牙關,然後向員警叫道:「先生,快,拿開水來,他發羊癲瘋了!」

  大家一陣騷動,胖警官把臺上那杯開水,趕忙拿了過來,遞給楊教頭,楊教頭從胸袋裡掏出兩顆紅藥丸來,塞到阿雄嘴裡,用開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員警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卻去撥電話去叫醫生。經過阿雄仔這一鬧,胖警官大概興味索然了,其餘幾個人草草的訊問一番,統統收押。訊問完畢,胖警官的制服都濕透了,他揪起毛巾,揩乾淨頭臉上的汗,走下臺來,一手扠著腰,一手指點了我們一番,聲音洪亮,開始教訓我們:「你們這一群,年紀輕輕,不自愛,不向上,竟然幹這些墮落無恥的勾當!你們的父兄師長,養育了你們一生,知道了,難不難過?痛不痛心?你們這群社會的垃圾、人類的渣滓,我們有責任清除、掃蕩——」

  胖警官愈說愈奮亢,一隻手在空中激動的搖揮著,他那張方型鐵黑的大臉,又開始沁出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子。他講到後來,聲音也嘶啞了,突然停了下來,望著我們,怔怔的瞅了半晌,最後歎了一口氣,惋惜道:「看起來,你們一個個都長得一副聰明相,可是——可是——」

  胖警官搖著頭,卻找不出話來說了。

  那晚,我們全部都關在拘留所裡,大家席地而坐,擠成一團,一齊在發著汗酸和體臭。有幾個熬不住了,東歪西倒,張著嘴在流口水,頭一點一點在打瞌睡。花仔尖細著嗓子,卻在哼《三聲無奈》。

  「幹你娘,哼你娘的喪,」小玉不耐煩起來,罵道,「在牢裡還想賣不成?」

  花仔頭一縮不作聲了。

  「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歎道。

  「不知道哪一個好?桃園那個還是高雄那個?」吳敏插嘴問道。

  「聽說高雄那個比較好,」我說,「桃園那個還要戴腳鐐的。」

  「你們猜,咱們會不會送到火燒島去?」老鼠咋了一下舌頭,「我看鐵牛那個小子,送到火燒島老早喂了鯊魚了。」

  「你這個死賊,要送火燒島,第一個就該押你去!」小玉笑道。

  「要去,咱們四個人一齊去,」老鼠咧開嘴吱吱笑道,「弟兄們,有福共用,有難同當。」

  「這起屄養的!」楊教頭突然睜開眼睛罵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養神,「你們又沒有殺人放火,犯了甚麼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燒島去?還不快點替我把嘴閉上!師傅想法子把你們弄出去就是了!」

  我們幾個人都沒有下監,只是幾個有前科的流氓及小麼兒,給送到桃園輔育院去了。我們的師傅楊教頭把傅崇山傅老爺子請了出來,將我們保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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