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二三


  「去兜生意。」

  「卵椒!」小玉笑了起來,「我去旅館櫃檯去查,查日本來的旅客名單。唉,艱苦呢!先查他的中國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夢:我那個華僑老爸突然從日本回來,發了大財,來接我阿母跟我到東京去。」

  「又在做你的櫻花夢啦!」我笑道。

  「阿青,你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飛到東京去,去賺大錢,賺夠了,我便接我阿母去,我來養她,讓她好好享幾年福,了了她一輩子想到日本去的心願。我要她離開她現在這個男人——那個混帳東西,不許我們母子見面呢!」

  「這又是為了甚麼?」

  「唉,」小玉歎了一口氣,「我在他的面裡下了半瓶『巴拉松』。」

  「乖乖,你還會毒人哪!」我咋了一下舌頭。

  「那個山東大漢,人並不壞。他整天叫『入你奶奶』『俺入你奶奶』。」小玉笑道,「他是個貨運司機,開大卡車的,從前在部隊裡當過駕駛兵。山東佬,壯得像條牛,我阿母一把就讓他抓到床上去了。我跟他兩人起先混得還不壞,他到台中運貨回來,總帶盒我最愛吃的鳳梨幹給我。喝了兩口酒,他便捏起鼻子學女人聲音唱河南梆子逗我笑。可是有一次,我在家裡跟人打炮,卻讓山東佬當場捉到了!」

  「小無恥,怎麼偷人偷到家裡去了?」我叫道。

  「有甚麼稀奇?」小玉聳了一下肩膀,「我十四歲就帶人回家到廚房裡打炮去了。我們住在三重鎮,附近有好幾個老頭子對我好,常給我買東西:鋼筆、皮鞋、襯衫,給我買一樣,我就跟他們打一次炮,叫他們乾爹,有一個賣牛肉湯的,是個大麻子,可是他最疼我。晚上我到他攤子去,他總給我盛一大碗牛肉湯,熱騰騰的,又是牛筋,又是瘦肉,還有香菜,喝得受用得很!他家裡有老婆的,我便帶他回家,從後門溜進廚房裡去。誰知那次卻偏偏讓那個山東佬撞了正著。你猜他拿甚麼傢伙來打我?卡車上的鐵鍊子!『屁精!屁精!』他一邊罵,一條鐵鍊子劈頭劈臉就刷了下來。要不是我阿母攔住,我這條小命早就歸了陰了!你說,我要不要毒他?」

  小玉望著我,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

  「幸好沒毒死,」小玉吸了一口氣,「他在醫院裡洗胃,我阿母卻趕了回來,把我的衣服打了一個包袱,一條金鏈子套在我脖子上,對我說道:『走吧,等他回來你就沒命了!』就那樣,我便變成了『馬路天使』。」

  說著小玉咯咯的笑了起來。

  「老周昨晚又來找過你了,」我突然記起了麗月的話,「麗月說,那個胖阿公氣咻咻的。要是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打野食,他不撕你的肉才怪!」

  「去他的,」小玉立起身來,拾起了桌上的帳單,「那個餿老頭子,好麻煩。好兄弟,拜託拜託,你替我撒個謊吧,就說小爺割盲腸去了!」

  回到錦州街,麗月還沒有下班。阿巴桑已經帶著小強尼睡下了,全屋電燈都已熄滅。我摸到房裡,在瞑暗中,卻突然看到下午撂在床上的那一串錫箔元寶,正在微微的閃著銀光。我提起那串抖瑟瑟的元寶,穿過廚房,走到外面的天臺上去。天臺一角,一隻裝滿了沙的洋鐵罐裡,一炷香,還在燃著幾點星火,大概是阿巴桑燒祭留下來的。我蹲下身去,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手裡那串錫箔。那些元寶燒得嘶嘶響,一個個燒成了灰,一縷一縷,飄落到地上,顫顫的獨自閃著暗紅的火燼。我抬頭望去,天上那輪七月十五日的中元節的月亮,又紅又大,偏西了,正壓在遠處高樓的頂尖上。

  返轉房中,我連衣裳也沒有脫,汗黏黏的便倒臥床上去。我的身體已經疲倦得發麻,四肢癱瘓在草席上,好像解體了一般,動彈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見窗外反射進來那些酒吧的霓虹燈,像彩蛇般,在竄動著。漸漸的,我的腦子卻愈來愈清醒起來。三個多月了,這是頭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著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十三

  晚上八點正,我們到了中山北路的梅田。我們的師傅楊教頭只帶了原始人阿雄仔跟我兩人去,老鼠因為烏鴉不准出來,吳敏頭暈,在楊教頭家休息。楊教頭穿得正正經經,一件泡泡紗草青條子的西裝上衣,一身粽子一般,箍出了圓滾滾的幾節肉來,還系著根寬領帶,綠綢子底爬滿了朱紅的瓢蟲。一頭一臉的熱汗,白襯衫早沁得透濕。他把阿雄仔也打扮了一番,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花格子西裝,袖子太短,露出裡面一大截襯衫來,拱肩縮背像足了馬戲團裡穿著外衣的大黑熊。在梅田門口,楊教頭轉身叮囑我們:「今晚規矩些,在人家華僑客面前,莫給師傅丟臉!」

  梅田果然有點情調,裝潢是東洋風格,門口跨著一拱小橋,橋下水池,流水潺潺,橋尾迎面還有一座假山,山頂閃著一盞小青燈。裡面收拾得窗明几淨,冷氣細細的涼著。四周牆上鑲著扇形的壁燈,晶紅的燈光,朦朦朧朧,幾個女招待的笑靨上,都好像塗著一層毛毛的紅暈一般。餐館盡頭,有人在演奏電子風琴,琴聲悠悠揚起。一位女招待迎上來,把我們帶上了二樓,樓上是隔間雅座,女招待揭開第二間的珠簾,小玉及那位華僑客林茂雄已經坐在裡面等候著了。我們進去,林茂雄趕忙起身過來迎接,小玉緊跟在他身後。林茂雄是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兩鬢花白,戴著一副銀絲邊眼鏡,一張端正的長方臉,一笑,眼角拖滿了魚尾紋。他穿了一身鐵灰色西裝,系著根暗條領帶,銀領帶夾上鑲著一顆綠玉。楊教頭搶上前去,先跟林茂雄重重的握了一下手,又替我跟阿雄仔兩人引見了。林茂雄把楊教頭讓到上座,將我跟阿雄仔安插在楊教頭左右。大家坐定後,楊教頭一把扇子指向小玉,說道:「怎麼樣,林樣?我這個徒弟還聽話吧?」

  「玉仔很乖哩,」林茂雄側過頭去,望著小玉笑道,他說得一口東北腔的國語,小玉挨坐在林茂雄身旁,笑吟吟的。他穿了一件水綠白翻領的襯衫。一頭長髮,梳得整整齊齊,好像剛吹過風,一副頭幹臉淨的模樣。

  「玉仔,他這幾天做我的導遊,我們看了不少地方。臺北,我是完全不認識了——」

  林茂雄一手扶在小玉的肩上,微笑著。

  「今天中午!我才帶林樣到華西街吃海鮮來,林樣說,比東京便宜多了,又好吃!」小玉面帶得色的笑道。

  「你說吧,林樣,怎麼謝我這個師傅,」楊教頭唰地一下,打開摺扇,搧了起來。飯館有冷氣,楊教頭的胖臉上,汗珠子仍然滾滾而下。

  「就是說啊,所以今晚特地要請楊師傅來喝杯酒呢!」林茂雄笑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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