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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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他們將一枚枚五寸長的黑鐵釘,敲進弟娃那塊薄薄的棺材蓋裡。鐵錘一下去,我的心便跟著緊縮起來,那麼長的鐵釘刺下去,好像刺進弟娃的肉裡一般。前一天的下午,弟娃剛下葬,腳夫們將他那副薄棺材緩緩地降入那個黑洞穴裡,當棺材轟然著地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空隆——空隆——空隆——中華商場外面鐵路上,有火車急駛過來,穿過西門町的心臟。車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就在窗下,陡然間,整座中華商場的大樓都震撼了起來。我企望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光,突然興起一股奔逃的念頭,往那扇窗戶外面,飛躍出去。可是我並沒有馬上離開,我將一團溫濕不知數目的鈔票塞進褲袋裡,又扭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在黑暗中,一直讓涼水沖洗我那雙汗汙的手。 九 小蒼鷹—— 回到公園,在大門口,我碰到我們的老園丁郭老。他正屹立在博物館前的石階上,白髮白眉,一身玄黑,在向我打招呼。 郭老是我來到公園頭一晚遇見的人。那天下午,我給父親逐出家門後,身上沒有帶錢,在臺北街頭流浪到半夜,終於走進了公園裡。從前我曾聽過一些公園的故事,那些故事,好像聊齋傳奇。可是那晚,我獨自立在公園大門博物館石階前,仰望著博物館那座圓頂的建築物,巍峨矗立在蒼茫的夜空下,門前一排合抱的石柱,我真的覺得好像闖進了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一般。穿過公園裡黑魆魆的叢林時,我心中充滿了懼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興奮。我摸索著閃進了蓮花池中央那座八角亭閣內,縮在一角,屏息靜氣,從亭閣的窗櫺窺望出去。在昏紅的月光下,我頭一次看到池畔的臺階上,那些幢幢黑影,圍繞著蓮花池,無休無止,在打著圈圈。我又餓又倦,支撐不住,蜷臥在亭內的椅子上,終於蒙著了過去,直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呼喚道:「小弟——」 我才驚醒,倏地坐了起來。是郭老進來,把我喚醒了。 「莫害怕,小弟。」郭老拍著我的肩膀安撫道。 我睡得一身冰冷,牙關一直在發抖,答不出話來。郭老在我身邊坐下,在朦朧的月光下,我也看得到郭老那一頭長長的白髮,覆到了耳後,好像一掛柔軟的銀絲一般,他那雙雪白的長眉,直拖到眼角上。 「是頭一次進來吧?」郭老朝我點了點頭,笑歎道,他的聲音蒼老、沙啞,「不用緊張,這裡都是咱們同路人。你們一個個遲早總會飛到這個老窩裡來的。我就是這裡的老園丁,這裡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們來了,先要向我報到的。喏,你瞧……」 郭老指向外面蓮花池臺階上,一個全身著黑、高高細細的人影,正晃蕩蕩踱過去。 「那個瘦鬼是小趙,人都叫他趙無常。十二年前,他頭一夜到公園裡來報到,也是我來迎接他的。」 「十二年前?」我驚訝道。 「唉、唉,」郭老惋歎道,「十二年可不算短呀?對啦,十二年前一個夜裡,就像你今晚一樣,他闖進了咱們這個老窩來。那時候他不是這副鴉片鬼模樣的,扎扎實實,還是個挺體面的小夥子哩!誰知道,幾年下來,耗得只剩下了幾根骨頭,我看他現在連一百磅都不到了。剛進來,我還替他拍過幾張相片,你看了再也不相信——」 郭老搖了兩下頭。 「青春藝苑,你聽過麼?」郭老問我。 「沒有。」 「傻小子,那麼有名的照相館你都沒聽說!」郭老笑道:「是我開的,就在長春路。從前我還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呢!其實我拍照單是為了興趣,喜歡找些有靈氣、有個性的人來拍。比如公園裡這些娃娃,野雖野,一個個倒性格得很,最合我的胃口。他們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冊呢。」 郭老說著卻立起了身來,對我說道:「小弟,這裡睡不得的,睡著了要著涼。來,我帶你回去,我那裡還有糯米糕、綠豆稀飯,你跟我回家,我給你瞧瞧我那些傑作,讓我來慢慢講些公園裡的故事給你聽。」 郭老的青春藝苑在長春路二段的一條巷子裡,兩層樓,樓下是照相館,櫥窗內放置著許多幅藝術人像。 「這是陽峰,你認識麼?」郭老指著正當中一幀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問我,我搖搖頭,那個男人梳著一個標勁的飛機頭,笑咪咪的。 「十幾年前,他是台語片的紅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聽說過《悲情城市》,可是沒有看過。」我說道,我記得母親從前看《悲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你當然沒有看過,那是張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陽峰有時也會溜到公園來,現在他一徑戴著一頂巴黎帽,把腦袋遮住,他的頭開了頂,禿光了。他演《悲情城市》的時候,還神氣得很呀!人家稱他是臺灣的寶田明——幸虧我替他拍了這張照,把他年輕時的樣子留了下來。」 郭老領著我上了樓,樓上是他的住所。客廳的牆壁上也掛滿了影像,人物風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間坍塌的廟宇,有的是一枝剛綻開的杏花。有一張整幅都是一個皺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臉,也有一張卻是一個初生嬰兒圓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從前我參加過許多攝影比賽,我的人像還得過全省影展的金鼎獎呢。現在上了年紀,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雙筋絡虯結乾枯的手給我看,「生風濕,拿起照相機,便發抖。」 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邊,取出了一碟白瑩瑩的糯米糕來,又舀了一碗綠豆稀飯,擱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開口,伸出一雙汙黑的手,抓起一塊糯米糕便往嘴裡塞,第一塊還沒咽下去,第二塊又塞進嘴裡了,米糕掃光了,端起那碗綠豆稀飯,唏哩呼嚕的便住嘴裡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嘖,嘖,」郭老咂嘴道,「餓成這副德性,一天沒吃東西了吧?是從家裡逃出來的麼?」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飯,沒有作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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