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八 | |
|
|
「我要試試,我還有沒有感覺。」 「不痛麼?」 「一點也不痛,我只聞到血腥味。」 「噯,」我曖昧的叫了起來,我覺得風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幾個女人看見,嚇得大叫。員警跑過來,把我送到了瘋人院裡去。你去過瘋人院麼,阿青?」 「沒有。」 「瘋人院裡也有意思呢。」 「怎麼會?」 「瘋人院裡有好多漂亮的男護士。」 「是麼?」我笑道,好奇起來。 「我進的那家瘋人院在赫遜河邊,河上有許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視窗數帆船。我頂記得,有一個叫大偉的男護士,美得驚人,一頭閃亮的金髮,一雙綠得像海水的眼睛。他起碼有六呎五,瘋人院裡的男護士都是大個子。他拿著兩顆鎮靜劑,笑咪咪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見了!』他誤會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將我撳到地上去。你猜為甚麼?我講的是中文,他聽不懂!」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他們放我出去,夏天早已過了,中央公園裡,樹上的葉子都掉得精光。我買了一包麵包幹,在公園裡喂了一天的鴿子——」 他突然沉默起來,我側過頭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雙眼睛碧熒熒的浮在那裡。床頭那架風扇軋軋的搧過來一陣陣熱風。我背上濕漉漉的浸在汗水裡。窗外圓環夜市那邊,人語車聲,又沸沸揚揚的湧了過來。兜賣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勁,可是不知怎的,那樣瘖啞的一隻喇叭,卻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極溫馨的臺灣小調,小時候,我常常聽到的,現在讓這些破喇叭吹得嗚嗚咽咽,聽著又滑稽,又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 「那些蓮花呢,阿青?」 「甚麼?」我吃了一驚,沉寂了半天,他的聲音突然冒了起來。 「我是說公園裡那些蓮花,都到哪裡去了?」 「噢,那些蓮花麼?聽說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們都說那些蓮花很好看呢。」 「新公園是全世界最醜的公園,」他笑道,「只有那些蓮花是美的。」 「據說是紅睡蓮,對麼?」 「對了,鮮紅鮮紅的。從前蓮花開了,我便去數。最多的時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摘了一朵,放在一個人的掌心上,他捧著那朵紅蓮,好像捧著一團火似的。那時候,他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十八歲——」我感到他那釘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頭髮裡,輕輕的在爬梳著,他那雙野火般跳躍的眼睛,又開始在我身上滾動起來,那樣急切、那樣強烈的乞求著,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懼畏起來。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來。 「不能在這裡過夜麼?」他看見我在穿衣褲,失望的問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見你麼,阿青?」 「對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約。」 我低下身去系鞋帶,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撒這個謊。我並沒有約會,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見他。我害怕看到他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睛,好像一徑在向我要甚麼東西似的,要得那麼兇猛,那麼痛苦。 「那麼甚麼時候再能見到你呢?」 「我們在公園裡,反正總會再碰面的。」 我走到房門口時,回頭說道。一口氣,我跑下瑤台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發響的木樓梯,跑出那條濕嘰嘰臭熏熏的窄巷,投身到圓環那片喧囂擁擠,到處掛滿了魷魚、烏賊,以及油膩膩豬頭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門口,望著那一排倒勾著油淋淋焦黃金亮的麻油鴨,突然間,我感到一陣猛烈的饑餓。我向老闆娘要了半隻又肥又大的麻油鴨,又點了一盅熱氣騰騰的當歸雞湯。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帶了藥味滾燙的雞湯,直灌了下去,燙得舌頭都麻了,額上的汗水簌簌的瀉下來,我也不去揩拭,兩隻手,一隻扯了一夾肥腿,一隻一根翅膀,左右開弓的撕啃起來,一陣工夫,半隻肥鴨,只剩下一堆骨頭,連鴨腦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脹脹的,可是我的胃仍舊像個無底大洞一般,總也填不滿似的。我又向老闆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風掃殘葉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結帳下來,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裡那卷鈔票,五張一百元的,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那麼多錢。剛才他把皮夾裡所有的鈔票都翻出來給我了,還抱歉的說:剛回來,沒有換很多台幣。 離開圓環,我漫步蕩回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經沒有甚麼行人,紫白色的螢光燈,一路靜蕩蕩的亮下去。我一個人,獨自跨步在人行道上,我腳上打了鐵釘的皮靴,擊得人行道的水門汀嗑、嗑、嗑發著空寂的迴響。我把褲帶鬆開,將身上濕透了的襯衫扯到褲子外面,打開了扣子。路上總算起了一陣淩晨的涼風,把我的濕襯衫吹得揚了起來。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張,我感到一陣沉滯的滿足,以及過度滿足後的一片麻木。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