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當然,還有我們那位資格最老、歷盡滄桑的老園丁郭老。郭老一個人遠遠的屹立在那棵綠珊瑚的下面,白髮白眉,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滿懷悲憫的瞅著公園裡這一群青春鳥,在午夜的黑暗裡,盲目的、危急的,四處飛撲。郭老在長春路開了一家照相館青春藝苑。他收集了我們的照片,貼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鳥集」。他把我編成八十七號,命名為小蒼鷹。

  在我們這個王國裡,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這一顆顆寂寞得瘋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衝破了牢籠的猛獸,張牙舞爪,開始四處狺狺的獵狩起來。在那團昏紅的月亮引照下,我們如同一群夢遊症的患者,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開始狂熱的追逐,繞著那蓮花池,無休無止,輪回下去,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蓮花池的臺階,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術一般,身不由己,繞著蓮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轉著。黑暗中,我看見那一雙雙給渴望、企求、疑懼、恐怖,炙得發出了碧火的眼睛,像螢火蟲似的,互相追撲著。即使在又濃又黑的夜裡,我也尖銳的感覺得到,其中有一對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兩團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發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卻無法回避那雙眼睛。那雙炯炯的眼睛,是那樣執著,那樣的急切,好像拚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懇求甚麼似的。他是一個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園裡,我從來沒有見他出現過。

  「去吧,不礙事的,」我們師傅楊教頭在我身後湊近我耳根低聲指示道,「我看見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個陌生客已走下了臺階,站在石徑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著我這邊,高高的矗立在那裡,靜靜的,然而卻咄咄逼人的在那兒等待著。陌生客,平常我們都儘量避免,以免搭錯了線,發生危險。我們總要等我們的師傅鑒定認可後,才敢跟去,因為楊教頭看人,從來不會走眼。我走下臺階,步到那條通往公園路大門的石徑上。我經過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裝作沒看見他,逕自往大門走去,我聽見他跟在我身後的腳步聲,踏在碎石徑上。我走出公園大門一直往前,蹭到台大醫院那邊,沒有人跡的一條巷子口路燈下,停下腳來,等候著。

  在路燈下,我才看清楚,那個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總有六呎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撐起。他身上那件深藍的襯衫,好像是繃在一襲寬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長方形的面龐,顴骨高聳,兩腮深削下去,鼻樑卻挺得筆直的,一雙修長的眉毛猛的往上飛揚,一頭厚黑的濃發,蓬鬆松的張起。他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臉上的輪廓該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卻是那般的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乾枯了似的。只有他那雙深深下陷、異常奇特的眼睛,卻像原始森林中兩團熊熊焚燒的野火,在黑暗中碧熒熒的跳躍著,一徑在急切的追尋著甚麼。當他望著我,露出一絲笑容的時候,我便提議道:「我們到圓環去。」

  三

  瑤台旅社二樓二五號房的窗戶,正遙遙向著圓環那邊的夜市。人語笑聲,一陣陣浪頭似卷了上來,間或有一下悠長的小喇叭猛然奮起,又破又啞,夜市裡有人在兜賣海狗丸。對面晚香玉、小蓬萊那些霓虹燈招牌,紅紅綠綠便閃進了窗裡來。房中燠熱異常,床頭那架舊風扇軋軋的來回搖著頭。風,吹過來,也是燥熱的。

  在黑暗中,我們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著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雙閃灼灼,碧熒熒的眼睛,如同兩團火球,在我身上滾來滾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覓求。他仰臥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當他翻動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側面,我感到一陣痛楚,喔的叫了一聲。

  「碰痛你了,小弟?」他問道。

  「沒關係。」我含糊應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雙又長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張開,好像兩把釘耙一般,「這雙手臂只剩下兩根硬骨頭了,有時戳著自己也發疼——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一樣那麼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幾歲了?」

  「十八。」

  「就是了,從前我像你那樣的年紀,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個夏天,也不過三個月的光景,一個人的一身肉,會驟然間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層皮,一把骨頭。一個夏天,只要一個夏天——」

  他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悠遠、飄忽,好像是從一個深邃的地穴裡,幽幽的冒了出來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鋪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並肩躺臥在一起,陡然間,一陣告悔的衝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密、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瑤台旅社來的,是一個中學體育老師,北方人,兩塊腹肌練得鐵板一樣硬,那晚他喝了許多高粱,嘟嘟噥噥,講了一夜的醉話。他說他那個北平太太是個好女人,對他很體貼,他卻偏偏不能愛她。他心中暗戀的,是他們學校高中籃球校隊的隊長。

  那個校隊隊長,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卻無法對那個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種暗戀,使他發狂。他替他提球鞋、拿運動衫,用毛巾給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個孩子。一直等到畢業,他們學校跟外校最後一次球賽,那天比賽激烈,大家情緒緊張。那個隊長卻偏偏因故跟他起了衝突。他一陣暴怒,一巴掌把那個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來,他就渴望著撫摸,想擁抱那個孩子一下。然而,他卻不知道為了甚麼,失去控制,將那個孩子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那五道指印,像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時時隱隱作痛。那個體育老師,說著說著,一個北方彪形大漢,竟嗚鳴哭泣起來,哭得人心驚膽跳。那晚下著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著。對面晚香玉的霓虹燈影,給混得紅綠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親下葬了。」

  「嗯?」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五天以前,我父親下葬在六張犁極樂公墓,」他在抽一根煙,煙頭在黑暗中亮起紅紅的一團火,「據說葬禮很隆重,我看見簽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卻不知道六張犁在哪兒,我從來沒有去過。你知道麼,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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