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小玉去了一會兒,回來向老鼠說道:「師傅講:暫且饒了你這條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嚴辦!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烏鴉便嚇得屁滾尿流!我問你,你到底怕他甚麼?是不是他那個東西特別大,把你的魂嚇掉了還是怎的?」

  我們都大笑起來,老鼠也跟著我們笑得吱吱叫。烏鴉是老鼠的長兄,老鼠說,他自小便沒了爹娘,是在烏鴉家裡長大的。烏鴉在江山樓晚香玉當保鑣,脾氣兇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裡,整天讓他拳打腳踢,像個小奴隸一般。我們問老鼠為甚麼不跑出來。老鼠聳聳肩,也講不出甚麼理,他說他跟烏鴉跟慣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個客人一隻手錶,員警找到烏鴉家。烏鴉把老鼠吊了起來,一根三尺長的鋼絲鞭一頓狠抽,打得老鼠許久伸不直腰,見了我們,佝起背,歪扯著臉,笑得一副怪模樣。

  ***

  「阿青。」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著他,走下臺階,鑽進那叢樟木林中去。

  「拜託,拜託,」小玉抓住我的手臂,興奮的央求道。

  「怎麼樣?又要我替你圓謊了?怎麼請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帶兩個大芒果回來給你吃,」小玉笑道。「回頭老周來找我,你就說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搖手笑道,「上次也是說你老母有病,他還信麼?」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沒有賣給他。懶得跟他吵罷咧!」

  老周是小玉的乾爹,兩個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鄉開了一家染織廠,手頭還很寬,一天到晚給小玉買東西。上個禮拜,老周才送給小玉一隻精工表,小玉戴著那只精工表,到處亮給人看:「是老周買給我的!」我問小玉,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卻籲了一口氣,歎道:「老頭子對我不錯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鄉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應一個禮拜去三四天。小玉是匹小野馬,老周降不住他,兩人常常為了這個吵架。

  「這次又是個甚麼新戶頭啦?」我問道。

  「告訴你,千萬替我保密,是個華僑。」

  「嘿,拜華僑乾爹了呢!」

  「師傅告訴我,是從東京來的,本省人,據說很神氣,我這就到六福客棧去見他去。」

  小玉說著,蹦蹦跳跳,便往樹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頭向我叫道:「老周那裡千萬拜託!」

  樹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經給叮起好幾個皰了。我抓著癢,往外走去,突然身後有一隻手,搭到我肩上。

  「誰?」

  我嚇了一跳,猛回轉身,卻看見吳敏那張臉,在幽暗中,好像一張飄在空中的白紙一般。

  「是你啊!甚麼時候出院的?」

  「今天下午。」吳敏的聲音微弱、顫抖。

  「你這個傢伙,出來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我就是來找你們的,剛才老鼠告訴我,你跟小玉到這裡來了。」

  我朝蓮池那邊走去,吳敏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不要到那邊去好麼?人那麼多。」

  我回轉身,往公園大門博物館那邊走去,小徑兩旁的螢光路燈,紫色的燈光,照在吳敏臉上,好像塗了一層蠟一般,慘白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他那張原來十分清秀的面龐,兩腮全削下去,一雙烏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舉起手,去擦額上的汗,我發覺他左腕上,仍然系著一圈紗布繃帶,好像戴著一隻白手銬似的。那天吳敏躺在台大醫院急診室裡,左手腕上割下了兩寸長的一道刀痕,鮮紅的筋肉都翻了出來,淌得一身的血。吳敏沒錢,交不出保證金,醫院不肯替他輸血。幸虧我、小玉、老鼠我們三人及時趕到,一個人輸了五百cc的血給他,才保住了他一條性命。他見了我們,兩隻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張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玉卻氣得蹦跳,罵道:「你媽的,這種下作東西,為甚麼不去跳樓?摔死不乾脆些?還要小爺來輸血!」

  吳敏割腕的前一天,還到公園裡來,見到我們,說道:「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說時,笑笑的,我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小玉接口道:「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來替你燒紙錢。」

  誰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鮮血淋淋。

  ***

  「阿青——」吳敏囁嚅的叫了我一聲,我們在博物館石階上,背靠著石柱坐了下來。

  「嗯?」我望著他。

  「你能借點錢給我麼?」吳敏一直低著頭,「我還沒吃晚飯。」

  我伸手到褲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張縐癟癟帶著汗臭的十元鈔票來,遞了給他。

  「就是這點了。」

  「過兩天再還給你,」吳敏含糊說道。

  「免啦,」我揮了揮手,「你沒錢,為甚不向師傅去討?」

  「不好意思再向他開口了,」吳敏乾笑了一下,「住院的錢都是他墊的,一萬多塊呢。」

  「哇,這次師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愛的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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