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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3)


  可是安弟對我說,他一直有著身分認同的困擾,大概他幼年時他與他的中國母親便遭到他美國父親的遺棄,所以他覺得他身體裡中國那一半總好像一直在飄泊、在尋覓、在找依歸。我把安弟緊緊摟入懷裡,撫摸著他那一頭柔順的黑髮,在耳邊輕輕說道:「安弟,讓我來照顧你一輩子吧。」那時我已在NYU拿到了企管碩士,並且在大通銀行找到一份待遇相當優厚的差事。我在第三大道上近二十一街處租到一間第十八層的頂層閣樓,閣樓有一個陽臺,站在陽臺上,入夜時,可以看到曼哈頓燦爛的晚景。我與安弟倚在陽臺的鐵欄上,抬頭眺望曼哈頓上空紫色的天穹,等著那一顆一顆星光的閃現。我緊執著安弟的手,心中有一份莫名的感動。安弟是我第一個深深愛戀上的男孩子,那份愛,是用我全部生命填進去的。

  我與安弟決定生活在一起,那是在我們交往半年後的事了。安弟搬進我的頂樓公寓,我們打算成立一個家,其實多少也受了大偉和東尼的啟發。大偉和東尼慶祝他們在一起四十周年的那天,也請了我和安弟到他們家去參加他們的紀念「派對」。那天請的都是自己人:珍珠和百合,仔仔帶了他那座大肉山的大都會歌劇導演,他和米開蘭基諾已經同居了,還有那一對壯漢大肌肉金諾小肌肉小費。因為是喜慶,我們大家都送了花去,我和安弟到花店特別訂制了一只用紅白兩色各有四十朵康乃馨串紮起來的心形花圈——那是安弟的主意。大偉和東尼果然大樂,大偉一把抱住安弟,在他腮上一連親了幾個響吻,還不肯放手。東尼狠力一把推開他,嗔道:「夠了、夠了,你這只老山羊,別嚇壞了我的乖乖!」說著便把安弟拖走了,我們都大笑起來。

  大偉和東尼的家在「東村」第八街聖馬可廣場附近,是一幢三層樓的褐色磚房,外表古雅,一扇蟠花的鐵門引著一道石階上去。大偉說這是他們家傳下來的老屋了。他一面引導我們大夥參觀他和東尼兩人精心佈置的這個家,一面介紹他祖上頗帶傳奇色彩的家世。大偉的祖父是舊俄時代的猶太人,是聖彼德堡的富商,俄國大革命舉家逃到中國輾轉到上海落腳。大偉父親是個精明強幹的生意人,在上海霞飛路開了一家叫「卡夫卡斯」的高級西餐廳,生意鼎盛,大偉便是在上海出生的。他還會幾句寧波腔的上海話:「慢慢叫、慢慢叫」,是他的寧波保母教他的。後來日本人打進上海,大偉一家又逃到紐約來,船上帶了幾十箱的中國骨董跟傢俱,便在曼哈頓第五大道上開了一家骨董店,有個中國名字就叫「霞飛路」。大偉父親大概還一直懷念上海霞飛路他從前那家老餐廳。大偉是獨生子,他父親留下的寶貝,他都繼承了下來。

  大偉和東尼家一樓的大客廳是橢圓形的,裡面的陳設跟主人一樣完全是東西配。那一堂兩長兩短高靠背絲絨沙發,寶藍鑲金邊,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但是四張對開的椅子卻是中國酸枝鑲雲煙石的太師椅,兩張沙發後面各豎著一檔高達一丈半的烏木屏風,嵌著碧瑩瑩的翠玉片,一檔是百美圖,另一檔是喜鵲嬉春,雕工極細,人物眉眼分明,花鳥百態儼然。大偉說這對乾隆年間綴玉屏風是他父親留下來的傳家之寶,有人出過唬人的高價他也不捨得出讓。這一組中西配搭的傢俱,有一種奇特的和諧,就如同客廳其他角落的擺設一般,那些瓶瓶罐罐,一中必有一西,配得成雙成對。大偉指著東尼的背影悄聲跟我們說道:「他是室內設計專家,這些擺設都是他的主意,我改動一下,他整天都不跟我說話呢!」

  大偉率領我們上二樓去參觀他們的臥室,東尼卻帶著珍珠、百合至廚房準備晚餐去了。大偉和東尼那間睡房也裝扮得十分特別,房間相當大,中間一鋪帝王型的紅木床,床上床下卻堆滿了幾十個枕墊,中國的、印度的、波斯的都有,金線面夾著大紅大綠的花花葉葉,有的有三四呎見方,小的才一個巴掌大。臥房四壁都鑲了鏡子,鏡子上端有聚光燈,映得整間臥房彩色繽紛,好像進到一個童話世界的幻境中一般。大偉指著床上那些枕墊笑道:「東尼睡覺最不守規矩,滿床亂滾,我把床邊塞滿了墊子,免得他滾下床去。」

  床頭有一張半月形的桌案,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鑲了各種鏡框的相片,都是大偉和東尼兩人合照的:兩人騎在大象背上是在泰國照的,頭上戴了花冠、頸上套著花環,連腰上也插滿了大朵大朵的熱帶花,大偉說那是他和東尼兩人一九七五年到大溪地拍的。擺在中間一張放大的黑白照,是個赤身露體十來歲的男孩背影,男孩圓滾滾的屁股翹得高高的,背景是一片湖水,燦爛的陽光把湖水都照亮了。大偉笑咪咪的指著那張照片說,那是東尼在紐約州上面的奇蒲賽參加童子軍露營時,他偷偷替東尼拍下來的。我們都湊近去看,仔仔指著東尼那張圓滾滾的翹屁股驚呼道:

  「哇!這張屁屁迷死人哩!」

  「這就是我迷戀他四十年的主要原因,」大偉頗自得的嘿嘿笑道。

  「你的也不差喲!」

  那座肉山導演伸出他那熊掌似的大手在仔仔的後面摩娑了一下,摸得仔仔咯咯的騷笑起來。

  ***

  飯廳在一樓,位於橢圓客廳的一端,隔著一扇卐字雕花的推門,飯廳全是大理石的裝飾,地板、壁爐,連那張長方形的餐桌都是乳白底子漾著赭紅花紋的大理石,溫潤光滑,倒有點像一盆東尼調製的蛋奶酥。餐桌可容十二人,那天桌上擺滿了鮮花,我和安弟送的那圈康乃馨放在桌子正中央,紅白對襯,花心中間立著一柄扇形的銀燭臺,上面插了十二支修長的瑩白蠟燭。

  那晚的四十周年紀念晚宴,大偉和東尼把他們家中的寶貨都拿出來待客了,他們收藏了十幾年從法國帶回來的一打一九六五年釀制的名貴紅酒也從箱底翻了出來。東尼為了這餐盛宴足足籌備了一個星期。每一道菜上來,我們都不由得哇的一聲讚美。東尼說那些鵪鶉是他開車到紐澤西州一個鵪鶉場上親自挑選的,只只肥嫩,而且是現宰的。那晚那道壓軸大菜奶油鮮菇焗鵪鶉果然不凡,鮮美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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