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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仙記(4)


  在紐約的第三個年頭,慧芬患了嚴重的失眠症。醫生說是她神經過於緊張的緣故,然而我卻認為是我們在紐約的生活太不正常損害到她的健康。沒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請調,到紐約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當工程師。搬出紐約的時候,慧芬嘴裡雖然不說,心中是極不願意的。張嘉行卻打電話來責備我說,把她們的黃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們只回到紐約兩次。一次是因為雷芷苓和江騰結婚,另一次卻是赴張嘉行和王醫生的婚禮。兩次婚禮上都碰到李彤。張嘉行結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裡,還是那麼突出,那麼扎眼。招待會是在王醫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裡舉行的。王醫生的社交很廣,與會的人很多,兩個大廳都擠得滿滿的,李彤從人堆裡閃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邊笑著說道:

  「黃慧芬,把你先生借給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當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麼正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著說。

  我和李彤走進Central Park的時候,李彤對我說道:

  「屋子裡人多得要命,悶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老實告訴你吧!陳寅,我是要你出來陪我去喝杯酒去。張嘉行從來不幹好事,只預備了香檳,誰要喝那個。」

  我們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間,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tt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卡。李彤喝著酒和我聊了起來。她說她又換了工作,原來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個月,她不幹,因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現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裝設計部門的副主任,不過她不喜歡她的老闆,恐怕也做不長。我問她是不是還住在Village裡,她說已經搬了三次家了。談笑間,李彤已經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點喝,李彤,」我笑著對她說道,「別又像在這裡跳舞那天晚上那樣喝醉嘍!」

  「虧你還記得,」李彤仰起頭大笑起來,「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點醉了,一定把你那個朋友周大慶嚇了一跳。」

  「他倒沒有嚇著,不過他後來一直說你是他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嗎?」李彤笑道,「我想起來了,前兩個月我在Macy's門口還碰見他,他陪他太太去買東西。他給了我他的新地址,說要請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說。

  「他確實很好,每年他都寄張聖誕卡給我,上面寫著:祝你快樂。」李彤說著又笑了起來,「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會賭錢。」

  我問李彤還去不去賭馬,李彤一聽到賽馬勁道又來了,她將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來告訴你:上星期六我一個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 Knight的馬。爆出冷門!獨得了四百五。陳寅,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還記得鄧茂昌呀,那個跑馬專家滾回香港結婚去了。沒有那個傢伙在這裡瞎糾纏,我賭馬的運氣從此好轉,每押必中。」

  李彤說著笑得前俯後仰,一迭聲叫酒保替她添酒。我們喝著聊著,外面的天都暗了下來,李彤站起來笑道:

  「走吧,回頭慧芬以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搶走了。」

  ***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們便有了莉莉。莉莉五歲進幼稚園的時候,慧芬警告我說:如果我再在Buffalo待住下去,她便一個人帶莉莉回紐約,仍舊去上班。她說她寧願回紐約失眠去。我也發覺在Buffalo的生活雖然有規律,可是這種沉悶無聊的生活對我們也是非常不健康的。於是我們全家又搬回紐約,在Long Island上買了一幢新屋。慧芬決定搬進新房子的第一個週末大宴賓客,把我們的老朋友又一齊請來。那天請了張嘉行和雷芷苓兩對夫婦,李彤是一個人來的,此外還有王醫生帶來的幾個朋友。

  慧芬為了這次宴客準備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幾樣中國菜。吃完飯成牌局的時候,慧芬要張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個人湊成一桌麻將,她說要重溫她們「四強俱樂部」時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撲克牌這一桌的一位男客對調了。她說她幾年都沒有碰過麻將,張子都忘掉了。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沒有加入牌局,替她兩邊招呼著。當大家玩定了以後,我便到內廳以男客為主的撲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兒時,卻沒有看到李彤。男客們說李彤要求暫退出幾盤,離開了桌子。我在屋內找了一輪都沒有尋見她,當我打開連著客廳那間紗廊的門時,卻看見李彤在裡面,靠在一張乘涼的藤搖椅上睡著了。

  紗廊裡的光線暗淡,只點著一盞昏黃的吊燈。李彤半仰著面,頭卻差不多歪跌倒右肩上來了。她的兩隻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脫了節一般,十分軟疲的懸著。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著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她的頭髮似乎留長了許多,覆過她的左面,大綹大綹的堆在胸前,插在她發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圈銀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我從來沒有看到李彤這樣疲憊過,無論在甚麼場合,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麼佻達,那麼不馴,好像永遠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腳步聲把她驚醒了,她倏地坐了起來,掠著頭髮,打了一個呵欠說道:

  「是你嗎,陳寅?」

  「你睡著了,李彤。」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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