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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十七歲(7)


  爸爸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我知道爸爸的脾氣,他說得出做得出的。

  我上樓回到自己房裡,小弟跟了上來。他問爸爸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是不是我又翹課。我沒有理他,我要他借我五十塊錢。我身上一毫子都沒有了。我從來弄不清我褲袋裡有多少錢的,我沒有數字觀念。小弟比我精於計算,我知道他有積蓄。小弟最初不肯,我把手錶脫下來押給他,我答應一有錢即刻還他。小弟掏出五十塊給我,我把錢收進褲袋,穿上我的太空衣走了出去。我一定要在媽媽回家以前溜出去,媽媽回家知道我沒有去考試,一定也要來講一大頓的,而且她一定會哭,我受不了。無論誰再要對我講一句重話,我就發瘋了。

  九

  我不曉得去哪裡好,我想去找魏伯揚,我在學校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跟他講話了。他寫過一封信給我,他說我們這樣分手他很難受,但是他不願人家把我說得那麼難聽。我知道他是為我好,魏伯揚這個人真周到。可是我不好意思見他,他一定也看到我給唐愛麗那封信。你不曉得我心裡有多懊喪,我的右耳根子刀割一般,爸爸的手太重了。

  這幾天,臺北一直有寒流,空氣沉甸甸的,直往下墜。我把太空衣的領子翻了起來,遮住脖子,走過街口時,那股風直往領子裡灌。我在重慶南路衡陽街一帶溜達了一下,逛不出個名堂來。路上人來人往,剛好是下班放學的時候,公共汽車站擠滿了人。天黑得早,店鋪都開了燈。許多學生在雜誌攤上翻書看,我也擠了進去,拿起一本《健而美》來,裡面全是模特兒的裸體照,有些姿勢照得很難看,我趕忙合上,交給攤販,他向我齜牙齒,我掉轉頭,匆匆走過對街去。我真不知道去哪兒好,我覺得好無聊。

  我信步溜到西門町,一大堆人在新生戲院排隊趕七點鐘的電影。我走到新生對面一家小吃館要了一碟蘿蔔絲餅。外面聞著香,拿來半個也吃不了,我一點胃口也沒有。館子裡暖和,外面冷,我呆坐著混時間,看著對面擠電影的人一個個擁進戲院。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忽然看見對街有兩個太保裝束的男孩子走到街心向我這面亂揮手,立即有兩個女孩子從隔壁咖啡館跑出來,拉拉扯扯走過街去。我趕忙起身換個位子,背向著他們。我猜我的臉在發白,那兩個男的,有一個是杜志新,另外一個不認得,兩個女孩,竟是唐愛麗和牛敏。唐愛麗穿著那天那件西洋紅的大衣,頭上還系了一塊黑花頭巾。他們大概考完試約好出來趕電影的。

  我忙忙付了錢,離開西門町。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去找魏伯揚。我不怕他笑我,你不曉得我心裡的悲哀有多麼深。魏伯揚住公園路,就在新公園過去一點。我到魏伯揚家時,魏伯揚媽媽告訴我,剛剛有幾個同學來找他出去看電影,走了還不到十分鐘。魏伯揚媽媽問我為什麼這樣久不到他們家玩。她真好,對我講話總是那麼客客氣氣的。她又問我大考考得怎麼樣,我說還可以。我請她告訴魏伯揚聽,我來找過他。魏伯揚就是那麼周到,他連他媽媽也沒有告訴我翹課的事情。

  我離開魏伯揚家,沿著新公園兜了兩個大圈子,我一面走一面數鐵欄杆那些柱子,剛好四百根。我不願到鬧街上去,我怕碰見熟人,可能還會碰到媽媽,她平常在西門町的紅玫瑰做頭髮。

  新公園裡面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兒亮些,其餘的地方都是黑壓壓的。我走到公園裡博物館的石階上去,然後從旁邊滑下來。滑下來時我看見博物館底下石柱子中間有兩個人影子。我猜他們一定在親嘴。我真的聽到他們發出吧噠吧噠的聲音來。親嘴親得那麼響,真蠢。我記得唐愛麗那天和我親嘴,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的牙齒閉得緊緊的。

  我繞到播音台那兒,那裡亮些,暗的地方我怕闖到有人親嘴。我點了根香煙,用力吸了幾口。嘴淡得很,這幾天胃真壞,肚子餓得要命,就是吃不下東西。播音台前有個大理石的日晷,我豎起那根石針,來回轉著玩。我覺得無聊到了極點。

  有一個人從我背後走來向我借火,他說他忘記帶打火機,我把火柴遞給他,他點上煙,還給我火柴,說了聲謝謝,站在我旁邊,徐徐地吐著煙圈。我低著頭繼續在撥弄日晷上的石針。我發覺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我猜不透他是幹什麼來的。新公園這個地方到了晚上常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我不想離開新公園,我沒有別的地方去。

  那個人問我一個人在公園裡做什麼。我說買不到電影票,順便來逛逛。我撒謊從不費心機,隨口就出來了。他邀我一同去散散步,他說站著冷得很,我答應了,我的腳板早就凍僵了。我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他穿著一件深色的雨衣,身材比我高出一個頭來。大概是中年男人,聲音低沉,講話慢慢吞吞的。

  我們沿著網球場走去。他問我叫什麼名字,讀什麼學校,我瞎編了一套。他告訴我他叫李××,我沒聽清楚。我不在乎他叫李什麼。我正覺得無聊,找不到伴。

  「你剛才買哪家的電影票?」他問我。

  「新生,榆樹下的欲望。」我說。

  「哦,我昨天剛看過,還不壞,是張文藝片。」他說。

  我們走到一半,天下雨了。雨水打到臉上來,冰冷的。

  「你冷嗎?」他問我道。

  我說我的太空衣很厚,可以擋風。他脫下雨衣,罩到我身上。拉著我跑到網球場邊一叢樹林子裡去。他的雨衣披在身上很暖和,我裹著坐到林子裡一張雙人椅上,我在街上逛了兩個多鐘頭,兩腿酸得厲害。他坐在我旁邊在擦額上的雨水,他要替我擦,我說用不著。他說冷雨浸在頭髮裡會使人頭痛,他硬伸過手來替我揩頭,我裹緊他的雨衣沒有做聲。他替我擦好雨水,掏出兩枝香煙,塞給我一枝。自己點上一枝,他拿出一個打火機來點煙,我不懂他剛剛為什麼要扯謊。我們坐著一起抽煙,沒有說話,我聽得到他猛吸香煙的聲音。雨不停地下著,在葉子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來。過了一會兒,他把手上的香煙丟掉,把我手上的香煙也拿去按滅,樹林子裡一片漆黑,我從樹縫裡看到台大醫院那邊有幾條藍白色的日光燈。他把我的兩隻手捧了起來,突然放到嘴邊用力親起來,我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子。我沒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來這一套。

  我沒有表,不曉得逃出新公園時已經幾點鐘了。我沒有回家,我在空蕩蕩的馬路上逛了好一會兒,路燈發著紫光,照在皮膚上,死人顏色一般,好難看。我想到第二天的結業式,想到爸爸的話,想到唐愛麗及南光那些人,我簡直厭煩得不想活了。我蕩到小南門的時候,我真的趴到鐵軌上去過,有一輛柴油快車差點壓到我身上來。我滾到路旁,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跑了回來。

  十

  天已經大亮了。我聽見小弟在浴室裡漱口。我的頭痛得快炸裂了一般,肚子餓得發響。媽媽就要上來了。她一定要來逼我去參加結業式,她又要在我面前流淚。我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南光了,爸爸如果趕我出去,我真的出家修行去。我聽見樓梯發響,是媽媽的腳步聲。我把被窩蒙住頭,摟緊了枕頭。

  《現代文學》第十一期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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