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小陽春(3)


  可是他說過六點鐘就要回來吃飯了,樊太太想道,將手裡那本英文《聖經》放回書架上,把衣櫃打開,拿出一件胸上印著一個巨大紅色罪字的白外衣來。阿嬌連米都沒有淘好。她將一塊黑色的絲巾披到頭上,走向廚房去。

  「先生六點鐘就要回來吃飯了,」她對阿嬌說,「你知道嗎?」

  她在玩水呢,樊太太想道。天哪,她的裙子撩得多麼高,連大腿——哦,連三角褲都露出來了。兩隻肥胖的大手——指甲上還塗了蔻丹呢——在米堆子裡翻來攪去,一頭頭髮偏向一邊去,把頭都縋歪了,多麼醜怪——

  「你知道嗎?」她這樣說,阿嬌想道。她沒聲沒息的走到廚房門口站在那裡冷冷的這樣說。她頭上披著黑頭巾,一臉佈滿了皺紋,皺得眉眼都分不清了,真像我們阿婆家裡那頭缺了牙的母山羊。阿嬌抹去臉上的水珠,站起來,面對著樊太太。真的,她想。那年阿婆的芋苗被那頭母山羊偷吃了好些,阿婆使勁抽了牠幾下,「咩——」拉長臉亂叫,露出一口缺齒——就是這個樣子,嗨,真是一模一樣,鼻子眼睛都皺成了一團。

  唉,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罪孽,樊太太打開了大門。阿嬌的裙子卻撈得那麼高,她想道。大門關上了,砰然一聲在空洞的客廳中顫抖了一會,餘音傳到了廚房裡——

  「你知道嗎?」她的聲音是冰冷的,阿嬌想道。走進了客廳裡,朝視窗那張沙發上躺了下來。太太總是那麼冷冰冰的,真奇怪,她整天跑到教堂裡,穿著那件稀奇古怪的白袍子不知搞些什麼名堂。太太是一個怪人,阿嬌想道。將腳上的木屐踢到桌子底,把赤腳蹺到沙發的扶手上,順手拿起了一張電影廣告來。先生也是一個怪人,阿嬌搖頭想著——「禁男地帶」,喔唷,這個女人沒有穿上衣呢,兩個乳房圓鼓鼓的,像柚子一樣;躺在旁邊那個男人長得倒很漂亮,結實的腰杆,這種瘦腰最好看了,有些男人的小腹,軟嗒嗒的凸起出來,真沒味道——

  可是先生和太太都是怪人,他們可以好幾天面對面不說一句話,然後先生忽然攆著太太發了瘋一樣大聲喊道:「是你害了麗麗,就是你!就是你!」太太的嘴巴只會發抖,臉上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怪人!他們都是怪人!呀,「心酸酸」,多麼有趣的名字,念起來就有點叫人心酸了,一定是最後女主角失戀跳河死了。赤裸裸的暴露,大膽的描寫,未婚男女,不可不看,哦,「明知失戀真艱苦」——「真艱苦」,阿嬌閉了眼睛喃喃的念著。報紙從她手上滑了下來,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爬到了她的胸口及頸子上,她感到有些微溫暖及癢麻。「真艱苦,」她喃喃的念著——

  煙味。他的房裡全是煙味。枕頭上也是煙味。他老抽香蕉牌的香煙,煙味濃極了!在黑暗中,他嘴上的煙頭一亮一暗,濃重的煙味一陣一陣噴過來。我說我要回去,他卻要我躺在他的枕頭上。唉,煙味嗆得人快透不過氣來了。我怕得心中直發疼。他的手上盡是老皮,刮得人的肩膀痛得很,可是我不敢動。我發抖的說我要回去,可是他的手卻在我頸子上慢慢的撫摩著,我不敢動。我真的怕得心裡直發慌。唉,煙味,唉,我舐到自己的眼淚,鹹的。我要回家去了,我顫抖抖的說道,我要——

  可是門鈴響了,阿嬌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我早就該殺了他去了,那頭髒豬!可是門鈴響得急得很,一定是先生回來了——殺死他!髒豬!殺死他!殺死他!——

  史氏函數論、李氏群論、無窮級數特殊展法——樊教授摸著壁架上一本一本厚厚的洋文書,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喜交集之感,平滑堅硬的書面摸著舒服極了。要有亮黑的書面的,樊教授想道。上面印著兩個英文字:FAN′S THEORY,大大的,大得能包括宇宙間一切的現象,閃著金光,刺得人張不開眼睛來——可是明天第一節課還得講超越函數的微分法呢,樊教授拿了一本初等微積分坐到窗口去。

  室內沒有開燈,書上的黑字一團模糊。天色轉成了暗藍,對面的山頭變成了一個黑色的三角形。先由Sine講到Co-Sine。廚房裡有碗碟撞擊的聲音,阿嬌在洗碗,她說她八點鐘要出去看電影,她說她要把大門的鑰匙帶出去。然後到tangent,再到Co-tangent。阿嬌說電影要十一點鐘才散場,最好把大門鑰匙帶出去。對面那座山頭變成了一個黑影,浮起來了。然後講到Secant。然後再到Co-Secant。然後——然後——然後升起一團團黑煙,然後有人淒慘的喊叫:救命!救命——樊教授慢慢的站了起來,膝上的書咕咚一聲跌到地板上去。室內完全暗了,桌子上的煙灰缸反映著些微銀色的光。

  「我一定要懲罰她!」樊教授站在客廳中央大聲說了出來。可是她卻穿著僵硬的藍布長衫告訴別人:我們都有罪!她有意避開我。她狡猾得像一頭貓。她走路總是墊起腳,沒有聲音的。她不讓我有機會,她冷冰冰的瞅著。瞅著。悄悄的打開門,閃著身子溜出去。像一頭夜貓,披著黑色的黑巾,告訴別人:我們都有罪——

  可是阿嬌卻把客廳裡的燈撚亮了。先生,她歪著頭說,頭髮統統跌到一邊去。她穿著大團花的裙子。先生,她扭著屁股,歪著頭說。她也要出去了。她們都溜走了。然後——然後按摩的瞎子在窗下淒啞的吹著笛聲。然後——然後手裡捏著初等微積分躺在沙發上做夢:夢見在一個又冷又亮的小陽春,穿著杏黃色的絨背心,站在草坡上,望著天空喊道:我要創造一個最高的抽象觀念!夢見榻榻米上一對小腿子在打轉子。夢見火。夢見煙。夢見有人淒慘的喊叫:救命!救命!然後壁上的鐘又冷又重的敲著:當——當——當——

  可是阿嬌卻扭動著腰肢,把門打開要出去了。她也要走了。她也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不要離開我!」樊教授突然大聲喊了出來。搖搖晃晃走過去,抓住了阿嬌胖的手臂,一臉扭曲著。

  ——196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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