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月夢(2)


  四

  小院子外面一陣汽車的喇叭聲把吳醫生驚醒了,他猛然抬頭,捋了一捋灰白的頭髮,上面已經沾滿了露水,濕濕涼涼的。他退了幾步,對著那座大理石像楞楞的出了一忽兒神,趕緊走回屋裡去。大門開了,汽車駛了進來,那陣喇叭聲對於吳醫生非常熟悉,自從他在虹橋療養院工作以來,已經聽了十幾年了。他曉得,那又是療養院來接他去看急症的。所以他不待催促,就上樓穿好衣服,準備妥當,車子一停下來,他就踏了上去。那是吳醫生的慣例:只要病人情況嚴重,他總要親自趕去醫治的。

  醫院在郊外,要走二十多分鐘的汽車。車廂裡很暖和,外面的月光卻是清冽的,吳醫生蜷臥在裡面,閉上眼睛,靠在坐墊上,一陣一陣輕微的顛簸,把他剛才在院子裡那份情緒又喚起了些許,好遠,好美。

  那一次肉體的慰藉對於吳醫生的感受實在太過強烈,太過深刻了。只要一閉上眼睛,一陣微妙的情愫就在他心中漾了起來。浸涼的湖水好像灌到了他的背脊上,他的手指和胸口似乎立刻觸到了一個纖細的身子一樣。那份快感太過完美,完美得使他有一種奇怪的心理。

  在印度的時候,他在那兒做隨軍醫生。一天晚上,天氣十分燠熱,他被幾個同伴醉醺醺的從酒吧里拉了出來,把他帶進了一間下等妓院裡。當他半夜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偎在一個印度女人的懷裡。窗外正懸著一個又扁又大的月亮,肉紅色的月光,懶洋洋的爬進窗子裡來,照在那個女人的身上。她張著嘴,齜著一口白牙在打呼,全身都是黑得發亮的,兩個軟蠕蠕的奶子卻垂到了他的胸上,他聞到了她胳肢窩和頭髮裡發出來的汗臭。當他摸到勾在他頸子上那條烏油油蛇一般的手臂時,陡然間全身都緊抽起來,一連打了幾個寒噤,急忙掙扎著爬起來,發了狂似的逃出了妓院跑到河邊的草地上,趴著顫抖起來。肉紅色的月光像幾根軟手指,不住的按撫著他滾燙的身體。

  自從那次出後,吳醫生就再也沒有跟女人接觸過了。

  車子快到醫院了,吳醫生將窗玻璃搖了下來,一陣冷氣,由他領子縫裡灌了進去,他伸出手到窗外,去抓那往後吹得呼呼的冷風,山、樹、田野,都在往後退,只有清冽的月光卻到處浮著。忽然間,他感到不知在身體的那一部分起了一陣痛楚,「哎,他去得那麼早,怎麼還不回來呢?——」他喃喃吶吶的自語了幾句。

  靜思死得太年輕了,那是吳醫生一生中最大的痛苦。那晚他們兩個由湧翠湖悄悄的溜回學校宿舍時,靜思已經染上肺炎了。湖邊的依偎,變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可是吳醫生心中卻一直懷著一個念頭:他從來不願想起靜思已經死去了。他總當他離開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有一天還會回來的,他一直對自己這樣說:「他會來的,噢,怎麼不可以呢?不,不,他一定會的,我老想著他,不斷的念著他,他就會回來的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著,無論在街上,在醫院裡,在任何地方,只要碰到一個跟靜思相像的人,他就會生出無限的眷戀來。他會癡癡的纏著那個人,直到對方嚇得避開了為止,每一次他受了冷落,就一個人躲著傷心好幾天,好像他心裡那份感情真的遭了損害一樣。

  在他的小院子中,他立了一座大理石像,有纖細的身材,纏綿的意態,在月光下,他常常偎著那座石像做著同一個夢——裡面有湖、有山,還有松子飄落的聲音。

  五

  當吳醫生到達療養院時,他的助理醫生與護士已經把準備工作全做好了。助理醫生拿了病歷表向吳醫生報告說這個病人是一所教會中學送來的孤兒,已經病了一個多星期,轉成了嚴重的肺炎,大約昏迷過去有廿四小時了。經過初步的診斷,病人的生命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

  吳醫生連忙洗了手,穿上白制服,戴著口罩走向診室去。診室外面候著一個穿黑長袍的天主教神甫,吳醫生向他打了一個招呼就與助理醫生一同進入診室。裡面經過了消毒,藥水氣還很重,病床旁邊豎著一個氧氣筒,橡皮管已經接上了。有一個護士正在矯對氧氣筒的開關,另外一個整理著床頭鋁質盤裡的醫用器材。病床上躺著一個少年,一直不停的在發著劇咳聲。

  吳醫生走過去,將床頭的大燈轉亮,當他揭開被單,想拿聽診器按到病人的胸上時,他的手忽然懸空停住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從他腿上漸漸升了上來,他的胸口突地漲了起來。他咬緊了嘴唇,怔怔地看著躺在床上昏迷過去的那個少年。他的臉色慢慢激動得發青,眼睛裡射出來的光輝,煥發得可怕。他的助理醫生與護士們都被吳醫生驚住了。他們沒敢出聲,只看著吳醫生的額頭上,沁出一顆一顆的大汗珠來。

  那一晚,醫院裡的工作人員,從來沒有看見吳醫生那樣緊張急忙過。忽而他命令開氧氣筒,忽而他叫打強心針,他變得異常焦灼暴躁,連打肺部空氣的針筒都摔破了。當吳醫生最後一次命令打強心針時,他的嗓音竟抖成了哭聲。

  病人是第二天下午去世的,當神甫進去祈禱時,吳醫生才脫了口罩走出來。

  外面迷迷濛濛在下著冷雨,療養院前面的大花園中佈滿了水霧。

  六

  下班以後,吳醫生一直留在樓上的醫生休息室裡,沒有離去。大家都不敢去驚動他,對於這個老醫生的怪癖,他們都相當尊重。直到天黑了時,吳醫生才幽幽的走下樓來,他向值夜護士要了鑰匙,走到了太平間去。

  裡面沒有開燈,不知什麼時候,一陣風,將天上的水氣刮薄了,朦朧的月亮竟悄悄的爬了出來。吳醫生走到停放那少年的床邊,把他身上蓋著的白布掀了起來。稀薄的月光從窗外滑進來了,落在少年的身上。他的臉是雪白的,眉眼的輪廓仍然十分清秀,嘴唇微微帶著淺紫,柔和得很,好平靜,一點也沒有痛苦的痕跡。吳醫生輕輕的將他的衣服脫去,月光下,那個少年的身體顯得纖細極了。吳醫生很小心的用手在那雪白的面腮上撫摩了一下,然後慢慢的在床頭跪了下來,將臉偎到那映著青光的胸口上。

  屍體是冰涼的,只有滴在上面的眼淚還有點點溫意。

  吳醫生回到家中時,已近夜半了。他的小院裡浮滿了稀薄的霧氣,紫丁香大量的吐著憂鬱的氣息,把空氣染得又香又濃。池子裡的水噴得很高,叮叮咚咚發出清脆的水聲來。吳醫生朝著水池那邊走了過去,乳白的水霧飄到了他的臉上來。在霧氣中,他恍恍惚惚看到那座秀美的石像,往外伸出手,好像要去捕捉那個快要鑽進雲霧裡去的大月亮。

  吳醫生不想去睡了。他想到水池那邊,坐在月亮底下,再做做他以前那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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