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悶雷(5)


  前一天是星期日,馬福生和劉英都在家。福生嫂洗好了菜到天井去倒垃圾時,看見天井裡的雜草冒起半尺來長,她怕草長了藏蛇,所以想叫馬福生拿把鋤頭翻翻土,馬福生正蹺著腳津津有味地在看武俠小說,聽說福生嫂要他去鋤土,心裡頭大不願意,沒精打采地答道:

  「鋤什麼草啊,這麼大熱天還不辭勞苦幹這些沒要緊的事兒,我怕勞動了腰痛,由它長去吧。」

  「罷了,罷了,我也沒見過這麼不中用的男人,鋤點草就怕腰痛,我不信,我倒要來試試看!」福生嫂嚷著,一賭氣拿了一把鋤頭就自己動手起來。七月的太陽熱辣得很,才動幾下,汗珠子就從她的額頭冒出來了。福生嫂抹了一抹汗,正想爭口氣硬鋤下去的時候,一隻粗壯的手臂已經把她的鋤頭接了過去。福生嫂一抬頭,看見劉英脫了上衣站在她跟前,她整個臉都給劉英的眼光罩住了。福生嫂感到頭有點暈,她嚷道七月天的太陽太毒,劉英連忙催她到芭蕉樹蔭底去坐坐,由他來替她鋤完這塊地。

  福生嫂坐在樹底下的籐椅上真納悶,她沒想到劉英接近她時,她的頭會發暈。大概天氣太熱,福生嫂解開領扣想用手搧走熱氣,可是她一抬頭看到劉英赤了上身鋤地的樣子,她的心裡又慢慢地躁熱起來。劉英的兩隻手臂一起一落,敏捷而有節奏,「叭、叭、叭」鋤頭擊在地上發出陣陣沉重的聲音。每當劉英用力舉起鐵鋤時,他手上的青筋就一根根暴漲起來,沿著手背一條一條蜿蜒伸到頸脖上。

  肩胛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個弧連著一個弧,整個背上全起了非常圓滑的曲線,太陽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條條從肩膀流到腰際,有些就在他寬闊結實的胸上結成了一顆一顆汗珠。他的臉也在發汗,剃得鐵青的面頰太陽一照就閃光。「叭、叭、叭」劉英兩手動得飛快,福生嫂的眼睛也跟著一上一下地眨著,她喜歡他這個動作,可是她心裡卻激動得厲害。當劉英鋤完地,福生嫂拿毛巾給他揩身體時,她站在他面前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她的臉觸著了他胸上發出來的熱氣及汗味,她看見他的褲腰全濕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條浸滿熱汗的毛巾進房時,不知怎的,她把房門一鎖,就把臉偎在毛巾上了。

  福生嫂記得:當時她的心搥得胸口發疼,毛巾上的熱氣熏得她直發昏,她好像靠在劉英滿帶汗珠的胸膛上一樣,她覺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種醉醺醺的感覺就和她剛才呷了那盅酒後一模一樣,心中一團暖意,好久好久還窩在裡面,從那一刻起,她看見劉英的背影子就害怕——害怕得不由己的顫抖起來。她怕看到他的胸膛,她怕看到他的手臂,可是愈害怕福生嫂愈想見他,好像她還是第一次遇見劉英一樣,劉英的一舉一動竟變得那麼新奇,那麼引人,就是他一抬頭,一舉手福生嫂也愛看,她要跟他在一起,那怕一分一秒也好——這股願望從早上馬福生走了以後,一直醞釀著,由期待、焦急、慢慢慢慢地到了現在已經變成恐懼和痛苦了。福生嫂一想到這晚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起,而且還要坐得那麼近,她怕得發根子都快動了。「滴嗒、滴嗒」,桌子上的鐘指到六點一刻,福生嫂焦急地想:「唉!唉!他還稍微遲一些回來就好了,我的心慌得緊,我得定一定神,哎,不行——」

  「二嫂——」此時客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了,福生嫂一驚,連忙拿起刷子把頭髮抿了一抿,將額頭上的汗揩乾淨,當她走出房門時,她看見劉英正站在客廳對著她微笑,手裡還托著一個包裝得非常精緻的衣料盒,福生嫂覺得猛一陣酸意從心窩裡湧出來,慢慢地在往上升起。

  六

  悶雷聲愈來愈密,窗外的芭蕉葉連動都不動一下,紗窗上停滿了燈蛾子,幾條壁虎伏在窗角,一口一個,逮得那些蛾子「噗咚,噗咚」直往裡面亂鑽,偶爾有幾下閃電,穿過蕉葉落到桌子上來。

  福生嫂坐在劉英對面,心裡頭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陣比一陣急起來,她一輩子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過。其實她年輕時候,並不是沒有跟男人們調過笑的,她做姑娘時,那批愛到她店裡買火柴的軍爺常喜歡逗她幾句,她也會乜斜著眼睛俏俏皮皮的答些話兒,那種輕浮的感情,她應付起來絲毫不費力氣。可是這晚不同,她對劉英這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樣,經過長期的壓抑,慢慢磨慢慢煉,已經渾圓渾熟了,這晚驟然間迸出火口,燒得福生嫂實在有點支撐不住,她覺得心裡熱一陣酸一陣,翻江倒海似的,竟說不上是股什麼滋味來了。

  劉英坐在她對面似乎變得陌生起來,福生嫂感到迷糊得很,她覺得他不再像那個叼著紙煙跟她閒聊的人了,她再也不能在他跟前輕輕鬆松地哼幾句京腔了。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怕他——莫名其妙的怕,他身體上好像發出了一種力量,直向她壓來,壓得她呼吸都有點困難了。福生嫂覺得自己的牙齒一直在發抖,上下對不起來。只要劉英動一動,福生嫂就覺得心尖似乎給什麼戳了一下一樣,每當劉英遞給她一個杯子,或者替她端張椅子時,福生嫂簡直快要疼得出淚了,她好像一生都沒有受過這般體貼、這般顧惜似的,劉英的一舉一動總好像帶上了感情。

  客堂裡又熱又悶,空氣濁重得很。紗窗上不斷發出「噗咚、噗咚」蛾子撞闖的聲音,窗外一陣連一陣鳴著隆隆隆沙啞的悶雷。福生嫂的額頭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覺得快悶得透不過氣來了。

  「英叔——」經過一陣長久的沉默,福生嫂忍不住終於迸出一句話來,可是她剛一出口,她的眼睛就跟劉英的很快觸著了一下,一陣慌亂,福生嫂趕忙低下頭,喃喃地說道:「英叔——真不好意思,還要你破費,送我那麼貴重的東西,真虧你——」

  「哪裡的話,二嫂,我只是想你高興些罷了,前幾天你一提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就記在心裡了。」

  福生嫂猛覺得鼻腔裡一酸,喉嚨如同卡住了東西,竟說不出話來了。她一生中好像從來沒有聽過像這樣關切她的話似的,馬福生每次都把她的生日忘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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