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悶雷(2)


  福生嫂聽得直要冒火,她要的不是這個老實人,她要那些體體面面的小夥子。在福生嫂眼裡馬福生從頭到腳簡直連一個順眼的地方都找不到:首先她看不慣的就是那副厚得起了幾個圈子的近視眼鏡,戴上老得討厭,脫下來眼睛又覷成了一條線;他那瘦弱單薄的身子,一點也不像個北方漢子,削肩佝背,細眉小眼的,青白的下巴連根胡渣兒都找不到,而且他偏偏又是個大結巴,當福生嫂聽見他叫她:「玉——玉——玉姑娘」的時候,恨不得把他的嘴巴封住才好。桂林天氣不算太冷,可是稍一轉風,馬福生就得頂上一頂絨帽,穿起帶羊皮領的外套,兩隻手抖抖瑟瑟伸進袖管裡去。福生嫂看見他那副縮頭縮腦的模樣,心裡實在發膩。所以當她出嫁那天,想起這些,竟哭得死去活來。老頭兒以為她捨不得離開,送她下轎時,還安慰她道:

  「玉姑娘,還有甚麼好哭的,女娃子總不能在家中守一輩子呀!」

  福生嫂嫁給馬福生不久,她就發現他們不可能生娃兒了。馬福生經常偷偷摸摸從袋子裡掏出幾顆藥丸子來吃,有時還提著幾包草藥回來熬了喝。起初她還不在意,後來她才慢慢發覺,這些草藥丸子盡是些亂七八糟的秘方;她又好氣又好笑,把藥爐藥罐統統砸了出去,扎扎實實罵了馬福生一頓,叫他死了生娃兒這條心,去抱一個來養。可是他們結婚不久,而且福生嫂又年紀輕輕,怕別人講閒話,所以才想出裝大肚子這個餿主意。福生嫂到現在一想起這件事情耳根子還發紅,綁得一身,行動起來拐手拐腳還不算,偏是隔壁鄰舍同事太太們喜歡刻薄捉狹!自從福生嫂宣佈有了喜以後,一碰見她們時,她們就死盯著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好像要看穿了才稱心意。有時還有意無意摸她肚子一把,咯咯咯笑得像鴨子一樣,嚇得福生嫂的心都差不多跳出嘴巴來。後來總算跑到鄉下去住了一個時期,算是將兒子生了下來,可是當她回到桂林時,由那些同事太太擠眉眨眼,撇嘴歪鼻的神情看來,就知道沒有幾個人信得過是她生的。福生嫂算是受夠了冷言冷語了,可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大了,也會聽人家的閒話歪著頭來罵她裝肚子:

  「你是裝肚子裝我出來的——」

  福生嫂想起這句話來實在不是滋味兒。

  四

  日頭愈來愈斜了,烏雲又慢慢的從四面聚集起來。雖然陽光被遮了一半去,但是還有一大把射到天井裡來。福生嫂往蕉葉蔭裡移了幾次,下面一截腿子仍舊被溫吞吞的啞日頭罩著,弄得她很不舒服;可是她懶得再動了,她需要靠在椅背上養神。近來福生嫂心裡一直有點不安,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原故,總覺得恍恍惚惚的,定不下來。馬仔出走,福生嫂當然覺得牽掛擔心,不過她曉得自己的兒子還有幾分鬼聰明,跑出去混混料著也無大礙;而且馬仔還沒離家的前四五天就有點這個樣子了。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她正坐在房裡替別人趕著刺繡一雙枕頭面,馬仔穿得乾乾淨淨的,對著鏡子將凡士林一層一層糊到他長得齊耳的頭髮上,一陣濁香刺得福生嫂有點煩悶,她看見他撅著屁股左照右照的樣子,忍不住說道:

  「你要是把裝飾自己這份心分一點到你的書本上,你就有了出息了。」

  「哈!讀那麼多書做甚麼?讀了書又不能當飯吃,不讀書也餓不死我。」馬仔在鏡子裡咧著嘴說道。

  「哼!死不中用,你老子不中用,兒子也不中用!」福生嫂咬著牙齒罵道。

  「娘,何必講得那麼狠呢?反正這個屋裡頭,爹你看不順眼,我你也看不順眼,我看你只喜歡英叔一個人罷了!」

  福生嫂聽了這句話,頓時臉上一熱,手裡的花針不留意猛一戳,把手指尖都刺痛了。她連忙抬起頭看了馬仔幾眼,可是小傢伙仍舊歪著頭在照鏡子,臉上毫無異樣,好像剛才那句話是順嘴滑出來的一樣,可是福生嫂卻覺得給人家揭著了瘡疤似的,心裡直感到隱隱作痛。她記得,打那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好好睡過了。馬仔那句話像根蛛絲一般,若遠若近的,總是黏在她腦裡,揮也揮不掉,折也折不斷。福生嫂一直想對自己這樣兌:「我不是喜歡他,我只是——呃——呃——」可是她怎麼樣也想不出別的字眼把「喜歡」兩個字換掉,「喜歡」聽起來未免太過露骨,太不應該,然而卻恰當得很,不偏不倚,剛好碰在她心坎上。好像是從馬仔嘴裡吐出來的兩枚彈丸子一樣,正中靶心,她想躲都來不及了。

  福生嫂以前從沒敢想過她喜歡劉英,不過自從她丈夫這位拜把兄弟搬來住以後,福生嫂確實感到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劉英和馬福生是同鄉也是河南人,為人豪爽可親,一副魁梧身材,很有點北方漢子的氣概。年紀要比馬福生小十來歲,可是已經升了中校,在機關裡當小主管了,因為還是單身,所以搬來馬福生家裡一起住,方便一些。他第一天一踏進大門,福生嫂就覺得屋裡頭好像變得敞得多亮得多了一樣。他那幾步雄赳赳的軍人步伐,好像把客堂裡那股陰私私的氣氛趕跑了好些似的。其實以前並不是說家裡太冷清,吃完夜飯時,馬福生也會在洗澡房裡尖起嗓子學女人聲音哼哼唧唧唱幾句河南梆子。什麼「那鶯鶯走進了後花園——」福生嫂頂不愛聽這個調調兒,陰陽怪氣的,膩得很;此外馬仔偶爾也皺起鼻子擠幾聲「哥呀妹呀」的臺灣流行歌曲出來,這更叫福生嫂受不了;可是劉英一聲「八月十五月光明——」的京腔聽得福生嫂在隔壁房也禁不住腳底下打起板子來,宏偉、嘹亮,不折不扣的男人聲音,福生嫂聽來悅耳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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