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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菊花去(2)


  我怎麼不記得?奶奶最愛叫姐姐「蘋果妹」了,姐姐從小就長得周身渾圓,胖嘟嘟的兩團腮紅透了,兩隻眼睛活像小玩具熊的一樣圓得俏皮,奶奶一看見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幫子吻個半天。

  「哈哈,弟弟,『一二三,一二三,左轉彎來右轉彎——』」姐姐高興得忘了形,忽然大聲唱起我們小時候在學校裡愛唱的歌來了,這時三輪車夫回頭很古怪的朝姐姐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臉發熱起來了。姐姐沒有覺得,她仍舊天真得跟小時候一樣,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張紅得透熟的蘋果臉現在已經變得蠟黃了,好像給蟲蛀過一樣,有點浮腫,一戳就要癟了下去一樣;眼睛也變了,凝滯無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魚眼。

  「一二三、一二三——」

  「噓!姐,別那麼大聲,人家要笑話你了。」

  「哦,哦,『一二三——』,哈,弟弟,奶奶後來怎麼著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呃——」愈是後來的事情姐姐的記憶愈是模糊了。

  「奇怪!弟,奶奶後來到底怎麼了?」

  「奶奶不是老早過世了嗎?姐。」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我好多次了。

  「奶奶過世了?喔!什麼時候過世的?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你還在外國念書,姐。」

  姐姐的臉色突然變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刺了她一下,眼睛裡顯得有點惶恐,嘴唇顛動了一會兒,囁嚅說道:

  「弟——我怕,一個人在漆黑的宿舍裡頭,我溜了出來,後來——後來跌到溝裡去,又給他們抓了回去,他們把我關到一個小房間裡,說我是瘋子,我說我不是瘋子,他們不信,他們要關我,我怕極了,弟,我想你們得很,我沒有辦法,我只會哭——我天天要吵著回來,回家——我說家裡不會關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緊了,好像非常依賴我似的。

  我的臉又熱了起來,手心有點發汗。

  四

  早上十點鐘是台大醫院最熱鬧的當兒,門口停滿了三輪車,求診的,出院的,進出不停,有的人頭上裹了繃帶,有的腳上纏著紗布,還有些什麼也沒有紮,卻是愁眉苦臉,讓別人攙著哼哼唧唧地扶進去。當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時,姐姐悄悄的問我:

  「弟弟,我們不是去看菊花嗎?來這裡——」姐姐瞪著我,往醫院裡指了一指,我馬上接著說道:

  「哦,是的,姐姐,我們先去看一位朋友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姐姐點了一點頭沒有作聲,挽著我走了進去。裡面比外面暖多了,有點燠悶,一股沖鼻的氣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藥味,又似乎是痰盂裡發出來的腥臭;小孩打針的哭聲,急診室裡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陣陣的顫抖,營營嗡嗡,在這個博物院似的大建築物裡互相交織著。走廊及候診室全排滿了病人,一個挨著一個在等待自己的號碼,有的低頭看報,有的瞪著眼睛發怔,一有人走過跟前,大家就不約而同的掃上一眼。我挽著姐姐走過這些走廊時恨不得三步當兩步跨過去,因為每一道目光掃過來時,我就得低一下頭;可是姐姐的步子卻愈來愈遲緩了,她沒有說什麼,我從她的眼神卻看出了她心中漸生的恐懼。外科診室外面病人特別多,把過道塞住了,要過去就得把人群擠開,正當我急急忙忙用手撥路時,姐姐忽然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來。

  「弟弟,我想我們還是回去吧。」

  「為什麼?姐。」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這個地方不好,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連忙放低了聲音溫和的對姐姐說:

  「姐,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嗎?我們去看看朋友然後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姐姐咬住下唇執拗的說,這種情形姐姐小時候有時也會發生的,那時我總遷就她,可是今天我卻不能了。姐姐要往回走,我緊緊的挽著她不讓她走。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聲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齊朝我們看過來,幾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尷尬。

  「姐——」我乞求地叫著她,姐姐不管,仍舊往回裡掙扎,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掙得厲害,她胖胖的身軀左一扭右一扭,我幾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圍了過來,有幾個人嘻嘻哈哈笑出了聲音,有兩個小孩跑到姐姐背後指指點點,我的臉如同燒鐵烙下,突然熱得有點發疼:

  「姐姐——請你——姐——」姐姐猛一拉,我腳下沒有站穩,整個人撲到她身上去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陣哈哈,幾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勁地捏了一把,姐姐痛苦的叫了一聲「噯喲!」就停止了掙扎,漸漸恢復了平靜與溫順,可是她圓腫的臉上卻扭曲得厲害。

  「怎麼啦,姐——」我囁嚅的問她。

  「弟——你把我捏痛了。」姐姐撈起袖子,圓圓的臂上露出了一塊紫紅的傷斑。

  五

  到林大夫的診室要走很長一節路,約莫轉三四個彎才看到一條與先前不同的過道,這條過道比較狹窄而且是往地下漸漸斜下去的,所以光線陰暗,大概很少人來這裡面,地板上的積塵也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鐵柵,和監獄裡的一樣,地上全是一條條欄杆的陰影。守柵的人讓我們進去以後馬上又把柵架上了鐵鎖。我一面走一面裝著十分輕鬆的樣子,與姐姐談些我們小時的趣事,她慢慢地又開心起來了,後來她想起了家裡的貓咪,還跟我說:「弟,你答應了的啵,我們看完菊花買兩條魚回去給咪咪吃,咪咪好可憐的,我怕牠要哭了。」過道的盡頭另外又有一道鐵柵,鐵柵的上面有塊牌子,寫著「神經科」三個大字,裡面是一連串病房,林大夫的診室就在鐵柵門口。

  林大夫見我們來了,很和藹的跟我們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姐姐笑嘻嘻地說道:「弟弟要帶我來看菊花。」一會兒姐姐背後來了兩個護士,我知道這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了,我挽著姐姐走向裡面那扇鐵柵,兩個護士跟在我們後面,姐姐挽得我緊緊的,臉上露著一絲微笑——就如同我們小時候放學手挽著手回家那樣,姐姐的微笑總是那麼溫柔的。走到鐵柵門口時,兩個護士便上來把姐姐接了過去,姐姐喃喃的叫了我一聲「弟弟」還沒來得及講別的話,鐵柵已經「克察」一聲上了鎖,把姐姐和我隔開了兩邊,姐姐這時才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馬上轉身一隻手緊抓著鐵柵,一隻手伸出欄杆外想來挽我,同時還放聲哭了起來。

  「你說帶我來看菊花的,怎麼——弟——」

  六

  紫衣、飛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湊近那朵沾滿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縷冷香,浸涼浸涼的,聞了心裡頭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園裡的遊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幾個,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夠和我一道來看看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該樂成什麼樣兒。我有點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會哭起來。

  ——195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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