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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猶如此(2)


  花園中的地標

  園子整頓停當,選擇花木卻頗費思量。百花中我獨鐘意茶花。茶花高貴,白茶雅潔,紅茶儂麗,粉茶花俏生生、嬌滴滴,自是惹人憐惜。即使不開花,一樹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於中國,盛產雲貴高原,後經歐洲才傳到美國來。菜花性喜溫濕,宜酸性土,聖芭芭拉恰好屬於美國的茶花帶,因有海霧調節,這裡的茶花長得分外豐蔚。我們遂決定,園中草木以茶花為主調,於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後才選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種的幼木。美國茶花的命名,有時也頗具匠心:白茶叫「天鵝湖」,粉茶花叫「嬌嬌女」,有一種紅茶名為「愛遜豪威爾將軍」——這是十足的美國茶,我後院栽有一棵,後來果然長得偉岸岩奇,巍巍然有大將之風。

  花種好了,最後的問題只剩下後院西隅的一塊空地,屋主原來在此搭了一架秋千,架子搬走後便留下空白一角。因為地區不大,不能容納體積太廣的樹木,王國祥建議:「這裡還是種Italian CyPress吧。」這倒是好主意,義大利柏樹占地不多,往空中發展,前途無量。我們買了三株幼苗,沿著籬笆,種了一排。剛種下去,才三、四尺高,國祥預測:「這三棵柏樹長大,一定會超過你園中的其它的樹!」果真,三棵義大利柏樹日後抽發得傲視群倫,成為我花園中的地標。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那期間,王國祥已數度轉換工作,他去過加拿大,又轉德州。他的博士後研究並不順遂,理論物理是門高深學問,出路狹窄,美國學生視為畏途,念的人少,教職也相對有限。那幾年美國大學預算緊縮,一職難求,只有幾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論物理的職位,很難擠進去,亞利桑拿州立大學曾經有意聘請王國祥,但他卻拒絕了。當年國祥在台大選擇理論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的鼓勵。

  後來他選柏克萊,曾跟隨名師,當時柏克萊物理系竟有六位元諾貝爾獎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師,對自己的研究當然也就期許甚高。當他發覺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研究無法達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個頂尖的物理學家,他就斷然放棄物理,轉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實現,這一直是他的一個隱痛。後來他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波斯灣戰爭,美國軍隊用的人造衛星就是「休斯」製造的。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後院那三棟義大利柏樹,就不禁驚歎:「哇,又長高了好多!」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尺,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為六七十尺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為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山谷中,濕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豔光鮮,我的花園終於春意盎然起來。

  柏樹無故枯亡

  一九八九,歲屬馬鬥,那是個凶年。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幹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尺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擊,驟然間通體枝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常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教人來把柏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兩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什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國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驗血出來,發覺他的血紅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著醫生替他抽骨髓化驗,結果出來後,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和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回憶,又湧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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