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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膝蓋


  柏楊先生府上,也有自寫對聯:上聯曰:「咦,啥子地方炮響」;下聯「唉,原來有人過年」。紅紙黑字往門框上一貼,人稱之為三絕有:一絕是柏楊先生的字,龍飛鳳舞,鐵劃銀鉤。二絕是柏楊先生的辭,義理深奧,雅俗共賞。三絕則是柏楊先生的紙,迎風招展,清脆有聲。

  不過後來有朋友勸曰:「觀你文而知你之人,現在文化復興,尊老敬賢,你可能還有官做的,但看你這一副對聯,定是老不正經,就一切都吹啦。」我就又把它撕下,可是今天已陰曆正月二十三日,官仍沒做成,特介紹出來,以便流芳千古。嗚呼,在應景文章中要想不跟著大家走,自己走自己的,都有這麼多問題,其他的事就更可想而知矣。

  ——對聯文學是中國特有的文學,跟日本的「俳句」一樣,都是用洋文怎麼譯都澤不出來的。要想欣賞「俳句」,除了生為日本人外,別無他法。要想欣賞對聯,他也得生為中國人,而且還得對文學有相當深入的研究。普通一個洋大人,埋頭二十年三十年學中文,別的文學大概可以弄懂,卻很難弄懂對聯也。尤其是中國的對聯,比日本的「俳句」更難,不但求其音節的美,更進一步的,還求字的對稱——包括音的對稱,聲的對稱,形的對稱,義的對稱,詞性的對稱,動靜的對稱,性別的對稱。一個研究中國文學的中國朋友,用了終身之力,都搞不通。

  正因為如此,對聯不但在文學上佔有重要地位,因為讀書人紛紛當官的緣故,所以在政壇上官場上也佔有重要地位。平常日子,腦筋裡就一直想著這玩藝——不是想對聯,就是想作詩,而詩的骨幹也離不開對聯。大家一窩蜂地醬在裡面,國計民生就成了破鞋啦。中國幾千年來都沒有長足的進步,恐怕跟官兒想對聯的時間多,想政事的時間少有關。《堅二瓠集》上有一則故事,一位姓趙的朋友,當了太守,一天在街上看見有人用命紙在那裡糊制燈籠——「命紙」者,陰曆年流行的神人畫像也——不禁出了一個上聯曰:「命紙糊燈籠,吉星高照」。可是卻怎麼都想不起下聯,氣了一晚,不在話下。第二天,有一位老頭前來向他呈獻日曆,他的靈感立刻來啦,拍案大叫曰:「頭巾頂日曆,六歲當頭。」把那個倒楣的老傢伙嚇得屁尿直流。嗚呼,阿基米德先生當初也是想了幾天幾夜,最後從水缸中一跳而起,光著屁股滿街大叫的,可是二人沉思的內容,卻相差太遠矣。

  當然,遇到了對聯大師,並不見得就一定非倒楣不可,也有竟然死裡逃生的,只看運氣如何罷啦!《駒陰冗記》上說,韓雍先生在江南做巡按之官,夫明王朝的巡按,等於軍閥時代軍法處長,可以隨時隨地祭出法條殺人。有一天,他閣下正在問一件官司,眾死囚跪在堂下,面無人色,他高高坐在堂上,問著問著,忽然神智迷昏,作起對聯,只聽他朗聲吟曰:「水上凍冰,冰積雪,雪上加霜。」吟到這裡,想不起下聯,就像著了魔一樣,閉目啟唇,喃喃不休。一個死囚福至心靈,乃叩頭曰:「小的願對。」韓雍先生曰:「好小子,能對上來,饒你不死。」死囚曰:「空中騰霧,霧成雲,雲開見日。」韓雍先生大喜,提筆一揮,饒了他的尊命。

  嗚呼,這算啥話?法庭之上,乃生命、自由、財產、榮辱得失之所,也是是非曲直、有理沒裁判這地,可是法官老爺卻老僧入定,只想對聯,打官司朋友把冤情哭訴了半響,好像把黃湯灌到驢屁股裡。而該死囚因何成了死囚?是殺他父親母親判死刑的乎?是放火搶劫判死刑的乎?抑是先奸後殺判死刑的乎?古書的作者對法律的尊嚴沒提一個字,對那些枉死的冤魂和痛徹肺腑的家人親友,也沒提一個字,反而把這種混蛋舉動,稱之為佳話,真是婊子養的也。

  當然,也確實有佳話的,吾友紀曉嵐先生,有一天接見他一個學生,該學生見了這位尊而多金的老師,當然磕頭如儀。

  ——插嘴中的插嘴:中國人的膝蓋是天下最不值錢的東西,動不動就脆,見了大官跪,見了長輩跪,見了有錢的更跪。洋大人的膝蓋就尊貴得多矣,他們似乎只全跪上帝或半跪帝王,而且也只限於跪。而中國五千年傳統的跪文化,不但要跪,還要磕頭如搗蒜。大傢伙必須看見這種節目,才能過癮,而小傢伙也必須表演了這種節目,才覺得安全。清王朝一位頭子愛新覺羅弘曆先生,就因為英國特使馬甘尼先生不肯跪而大發雷霆,但馬甘尼先生不像中國官之軟骨頭,不肯跪就是不肯跪。僵到後來,馬先生讓了步,但要跪也是洋大人式的跪,只跪一條腿,不能採取中國式的兩條腿咕咚一聲的跪,至於把頭努力撞到地板上,喊曰:「天王聖明,臣罪當誅」,更是提都不要提。

  西方也有不把人當人的情形,但比較起來,程度上有其差異。孫中山先生革命,不但革掉了帝王,也革掉了小腳、宦官、辮子和跪拜磕頭。有些醬缸蛆正在用勁復古,千萬手下留情,別把這一類的古也複了出來,那就不好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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