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濁世人間 | 上頁 下頁
天下有不是的父母


  現在該研究研究「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矣,這句話好像是從「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套出來的,不過更接近事實。「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乃農業經濟封建社會的產物。在以往的歲月裡,父權高漲,男人第一。據說,以色列同胞在禱告時,一定要感謝上帝二事,一曰沒有使他生為異教徒,二曰沒有使他生為女人。中國也有一個聖崽,偶忘其在啥書上寫過矣,也明目張膽地嚷嚷,大家該滿意啦,夫天地間有罪犯有正人,而我幸而為正人,豈不該滿意乎?天地間有殘廢有不殘廢,而我幸而為健人,豈不該滿意乎?天地間有女人有男人,而我幸而為男人,豈不該滿意乎?

  男人所以第一,是父權高漲的結果,蓋遣產焉、爵祿焉,統統是男人的事,兒子如果不聽老子的,或老子如果不愛兒子,當兒子的算是倒定了黴,於是產生了唯有醬缸才有的殺胚哲學:「父叫子死,子不敢不死;君叫臣亡,臣不敢不亡。」非當子當臣的心甘情願也,乃沒有別的道路可以選擇也。

  問題是,世界上最壞的父母似乎也就出在中國。虞舜帝姚重華先生的爹瞽叟先生,娶了繼任太太,又生了一子姚象先生,父親、繼母,以及繼母生的兒子,三人組成聯合陣線,用種種手段,要置前房兒子于死地。有一天,他爹教他上房刷油漆,他正在刷得起勁,老頭卻在底下放一把火,兒子情急智生,用兩個斗笠當作降落傘,跳下溜之乎也。為了避免忠貞分子說我胡亂造謠,動搖國本,請看《史記》原文:

  瞽叟尚複欲殺之,使舜(姚重華)上塗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姚重華)乃以兩笠自扡而下,得不死。

  又有一天,姚重華先生的爹叫他下井挖泥,等他下了井,聯合陣線就用土把井填住。想不到姚重華先生也有他的一套,他早在井旁另鑿了一洞,竟也跑了出來啦。《史記》原文曰:

  瞽叟又使舜(姚重華)穿井……舜既入深,瞽叟(他爹)與象(他弟弟)共下土實井,舜(姚重華)從匿空出去。

  史書上對父子們為啥把姚重華先生恨到這種程度,沒有交代,我想恐怕和財色二事有關。姚重華的兩位太太一定漂亮非凡,而他手中也一定著實有幾文。所以姚象先生一等到把井填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把二位如花似玉的嫂嫂收歸己有,霸佔為妻,而且還索性住在哥哥的花園洋房裡,又彈琴,又喝酒,舒服舒服,美哉美哉。

  同父異母兄弟,做出這種滅絕天良之事,尚可說得通,而親爹做出這種滅絕天良之事,所貪的不過是兒子的「牛羊倉廩」,便王八蛋矣。如果誰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恐怕老頭都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打他的嘴。

  在醬缸裡,有三種人不值錢,那就是,女人不值錢,兒女不值錢,小官小民不值錢。即以宰相之尊,在皇帝看起來,仍是小官,不值幾根蔥,說殺就殺,說打就在眾目睽睽下,掀翻在地,打得哭爹叫娘。這些不值錢的人,最安全的策略莫過於順服如羊,不但順服如羊,還自己努力發明一些哲學,把侮辱當作光榮,把獸性當作神性——頭目們無一不「皇王聖明」,僚屬們無一不「臣罪當誅」。實在聖明不起來的,錯不在頭目,卻在小人奸臣。而自己既然渾然是罪,頭目不殺自己已是恩典啦,再給我官做,怎不感激涕零耶。

  現在幸虧沒有皇帝,真教人快活,如果大清帝國也萬世一系,那位當圖書館管理員的博儀先生,仍坐在金鑾殿上,我們向他咚咚咚咚地亂磕頭,他說的話謂之「玉音」,他放的屁謂之「禦屁」,他發了獸性要殺之謂之「賜死」,他偶爾教你坐在他面前,謂之「異數」,而他最後死掉,謂之「駕崩」,你說噁心不噁心吧?而如今他啥也不是啦,蓋權力沒啦,威風也沒啦。

  父權也逐漸跟著君權而衰微。孩子們已不再是一種資產,而是一種債務,等到他們能賺錢的時候,已脫離了父母的權威——這在農業經濟封建社會,是脫離不了的——工作、市場、工廠、貿易等等,使他們跟家庭分開。家庭不再是一個傳統的維繫世族於不墜的據點,而像開花炸彈一樣,在孩子們能夠獨立謀生之後,便炸成了碎片。而且,即令在孩子們脫離家庭之前,父權也不是絕對的矣。政府的權力已伸進了家庭,父權不得不低頭。像姚瞽叟先生那種謀害親生兒子的節目,古時候是不犯法的,如果發生在現在,恐怕三作牌早把該老頭送到法庭,報上再加油加醋,即令他不進瘋人院,至少也有幾年監牢可坐的也。

  絕對理性的「愛」,被純感情的「愛」取而代之,遂由「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變成「天下沒有不愛兒女的父母」矣,這句話比較接近真理。不過問題還是一樣,它只接近真理,並不等於真理,也不是絕對而無例外。蓋感情是主觀的,也是不斷變化的,隨著一個人的智慧、知識、個性和人生境界,而對愛的意義有不同的解釋要求和不同的表達方法。於是免不了就有下面兩種流弊發生:一時,父母對子女在內心裡根本就沒有愛,但為了理性的驅使,他只好打出愛的招牌;二是,父母對子女確實愛得要命,但他愛得不得其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