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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頸之交


  脖子在人身上的地位,實在可憐之極,一個窮凶極惡的人,無論其心多麼壞,其手多麼辣,結果受害的准是脖子。自己走投無路,必須自縊時,從沒有用麻繩往腳上套、手上套,而都是往脖子上套的。一旦被官府捉住,判以死刑,「喀嚓」一聲,也是脖子倒楣。或者像美國殖民時期那樣動不動就「問吊」。問吊者,拴住脖子倒楣。或者像美國殖民時期那樣動不動就「問吊」,問吊者,拴住脖子吊到樹上之謂也,脖子也是首當其衝。

  脖于對女人的功用,似乎較對男人的功用為大。蓋男人上吊,不過是許多自殺的方法之一,而女人則恐怕是最佳的一著。歷史上是不是有這一類的統計,我不知道,但據「自由心證」估計,女人自殺,好像以上吊為最多。跳井的、吞金的(《紅樓夢》的尤二姐便是吞金而亡,惜哉,那一錠金子),總占少數,且不普遍,蓋有些地方無井可跳,有些人無金可吞,有金還不上吊哩。現在文明進步,女人一時想不開,有知識的多服安眠藥,無知識的多服巴拉松,脖子總算有得救的一天,否則,只脖子一處擔當其苦,天下不公平之事,無逾於此。

  頸之為用,除供被砍、被絞,和自動自發地上吊之外,長在女人身上,還可作撒嬌之用。從前男人最怕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太太小姐要買皮大衣,或是要去美國耶穌出生地朝聖(誰要說耶穌的出生地在以色列伯利桓,誰的智慧便有問題),你要不肯,第一步粉淚如雨,繼則找你的尊長,訪你的長官,鬧得你心中轟轟然,最後再去買條麻繩,揚言不活啦,嗚呼,她們要沒有脖子,不知道這最後一著是啥。

  脖子對女人既負有如此重大責任,則把它打扮打扮,自屬理所當然,這就要看各人的先天造化矣。有些太太小姐的脖子,其白如玉,名副其實的「玉頸」。有些太太小姐的面貌雖然很白,可是,脖子以下,卻黑得要命,此乃屬於「貓洗臉」之類,洗臉時只洗「臉」,耳根後和脖子上,都管他娘也。有些太太小姐的脖子和其臉同樣焦黑,看起來使人掃興。但更掃興的卻是有些太太小姐的短而粗的脖子焉,看了恨不得抓住她的腦袋硬往上撥一撥。真正漂亮的玉頸,是白而長,長而細的頸也。

  跟鼻子一樣,詩人似乎也沒有詠脖子的,大概脖子長得比鼻子還要單調,左看右看,看不出啥哲學,勾不起哈靈感,無法落筆之故。其實脖子的學問也頗大,即以接吻而論,脖子便是了不起的里程碑,而且比嘴唇更性感。男女青年接吻,在我們這個社會,固然教老頭兩眼發直,但在洋大人之國,接吻和握手一樣地普遍,稀鬆平常,已不能表達愛情。而表達愛情之吻,則全靠脖子。到了相當時候,男的吻了女孩子的玉頸,而女孩子也准許他吻其玉頸,裡面就大有文章哩。

  腳可纏之,耳可穿之,唇可塗之,脖子則玩些啥花樣哉?既無法纏,又無法穿,光光如柱,束手無策。粗心大意的人准以為這一下太太小姐可以休矣,卻想不到她們照樣地一點都不肯放鬆。用到其他方面的手術,限於形態,固無法施展,於是,不知道是哪一個缺德的傢伙竟發明了項鍊之物,這一發明,把女人發明得如癡如醉,把男人發明得要瘋要狂。

  女人在其雪白的玉頸上戴上一條恰到好處的項鍊,本有九分美的,則增為十分美,本是十分醜的,則減為七分醜、六分醜矣。項鍊跟耳環一樣,大概都屬於想當年搶婚制度流傳下來的餘孽。柏楊先生每一想起男人竟可以把漂亮小姐鎖住脖子鎖到床頭上,便樂不可支。可能搶婚之初,鎖新娘脖子的一定是光禿禿的鐵鍊;等到後來,憐香惜玉,可能用布包著,以免擦傷玉肌;演變下來,乃到了今天這個局面——竟用起黃金的和鑽石的。大錯全由男人鑄成,小不忍則受大苦者也。

  莫泊桑先生有一篇小說,名《項鍊》,家喻戶曉的傑作,說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去參加宴會,硬要擺闊,玉頸上沒有項鍊豈不寒酸,乃向有錢的傢伙借得一條鑽石的戴之。不知怎麼搞的,競弄丟啦,二人像牛馬一樣工作了二十年才還清,想不到還清之後才發現,當初的那條項鍊,竟是假的,你說糟不糟乎。

  嗚呼,這當然是小說,而且充滿了經不起研究的漏洞,但不影響項鍊的偉大,蓋太太小姐們逛街,最發生「掛鉤」作用的,莫過於項鍊。大衣固有吸引力,其他首飾亦固有吸引力,然而都沒有項鍊精彩。女人們正在走路,突然像被鉤子掛住似的掛在玻璃窗外,裡面准擺著項鍊。此時也,粉臉變化多矣,忽青焉,忽紅焉,忽眉飛色舞焉,忽愁眉苦臉焉,忽不知不覺摸自己的脖子焉。膽小的或錢少的,怪狀百出之後,依依不捨而去。膽大的或錢多的,則昂然而進,叫店員拿出,戰戰兢兢,戴到玉頸之上,就好像抽筋一樣,彎腰彎背,站在鏡子面前,其頸則向左伸之,向有伸之,其目則往左盼之,往右盼之,神馳魂飛之狀,旁邊無論是丈夫或是男朋友,若不趕緊掏出血汗之錢,面不改色地立刻買下,則雖碎屍萬段,都不能贖罪于萬一。

  戴項鍊並不簡單(本來,女人化妝之事,無一簡單),柏楊先生親眼看見一位小姐,僅戴項鍊,便戴了三十分鐘,蓋不僅花樣要恰當,色澤也要恰當,衣服是藍的焉,高跟鞋是藍的焉,耳環是藍的焉,假使項鍊這時也是藍的顏色,你說土不上吧。問題就又回來啦,太太小姐為了不土,就勢得一件衣服一件項鍊,而且錢值得越多越好,一個戴鑽石項鍊的女人是天下最驕傲的女人,據說一旦戴上,儀態就自然地萬方,走起路來,腰杆筆直——似乎是項鍊可治駝背之病。

  項鍊不但使得脖子更美,而且還使太太小姐特別顯得雍容華貴——太太則像皇后,小姐則像公主。幾乎所有項鍊都會發亮,在陽光、月光或燈光之下,閃閃爍爍,連她們自己都要意亂情迷。尤其是到了夏天,雙乳以上,頸項以下之處,平滑如鏡,豐潤如脂,一條項鍊恰恰垂到乳溝上端,真不知作這種打扮的太太小姐,是何居心,簡直專門和男人過不去。

  有一個牧師在一個宴會上,遇見一位漂亮的小姐,該小姐戴了一條項鍊,項鍊上掛著一個金質的小小飛機,垂到胸前——即上文說的乳溝上端。牧師看了又看,汗出如漿。該小姐問曰:「怎麼,你喜歡我的小飛機呀?」牧師喘曰:「非也,我喜歡那飛機場。」連牧師都成了那個樣子,則芸芸眾生,都是凡夫俗子,你要他不心跳,可乎?

  女人胸脯的面積比男人要小,因女人的胸脯去掉雙乳,便所剩無幾。但這所剩無幾之處,卻有其可觀的魁力在焉,不但可停金質的小飛機,且可停男人冒火的眼。在這方面,又是洋大人的文明高過一切,有一個小孩子參加宴會回來,其母詢之曰:「誰坐在你對面?」答曰:「勞柏森夫人。」詢曰:「她穿的衣服?」小孩子想了半天,答曰:「不知道。」其母曰:「怎麼會不知道?」小孩子急曰:「我沒有往桌子底下看呀。」蓋雙乳以上,除了項鍊,啥都沒有。我國女人在別處固拼命追趕,獨在露胸上畏縮不前,偶爾也有幹那麼一票的,但總沒有洋女人那樣膽大包天,大概中國男人的心臟都不太好,恐怕他們受不了,因而慈悲為懷之故。

  女人脖子,除了上吊和戴項鍊外,還有第三種用處,那就是擦香水焉。這學問就更大,柏楊先生原以為,十塊錢買上兩瓶花露水,往身上亂灑一通,便功德圓滿,不料長到老學到老,真正了不起的香水,其價錢之昂,能嚇死人,豈可亂灑乎?且香水的名堂和花樣之多,即令寫一百本巨著都寫不完,因時因地因人而制宜,不能胡搞。有一聞便熱情如火的香水焉,有一聞便柔情如水的香水焉,有一聞便非談情說愛的香水焉,有一聞便棒子都打不走的香水焉,有參加宴會時用的香水焉,有乘飛機時用的香水焉,有去借錢求職時用的香水焉。而這些香水,擦到哪裡乎?曰:擦到脖子上。只用纖纖玉指,沾上一星,在耳之後、頸之上,輕輕一點,便異香終日,受用無窮。常見有些太太小姐,東也抹之,西也抹之,那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辦法,太淡固不發生作用,太濃反而能把男人轟跑。

  脖子的功用也就在此,不管男人吻你何處,總距之不遠。詞不雲乎:「點點不離芭蕉外,聲聲只在斜陽裡。」便是詠有香水的玉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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