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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同埋一丘(2)


  第三階段就是火燒島,政治犯到了火燒島就到了終站。無期徒刑囚犯只有死亡才能出去,有期徒刑囚犯雖然出獄的日子總在十年、二十年之後,但總算有一個盼望。

  大腦是一個最難控制的東西,越是不願去想的事,越會更強烈的去想。

  在看守所時,難友蔣海容先生有一天警告我說:「對不起,我要告訴你,你快要瘋了。」

  「你怎麼知道?」

  「因為,」蔣海容說,「你坐在那裡,一直喃喃自語,到最後嘴角還吐出白沫,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精神錯亂的前兆。如果你不能夠自我克制,你的喃喃自語將變成無緣無故的喊叫,那時候就無藥可救!」

  我否認喃喃自語。

  「你問問別的朋友!」蔣海容說。

  我用一種探詢眼光,看著其他難友,他們逐一點頭。這是我最害怕的事,並且對自己竟然陷於瘋狂的邊緣,感到難以為情,但我接受這個事實,向蔣海容懇求說:「拜託你救救我,以後再遇到喃喃自語時,請給我一拳。」

  蔣海容承諾。於是不久,蔣海容的一拳擊中我的右肘。

  「有什麼事?」

  「你剛才又自言自語。」

  「我沒有。」

  一個難友在旁說:「你剛才確實說了一連串無聊的話。」

  就這樣的,蔣海容把我從瘋狂邊緣拉回,然而,我卻無以為報。他是當時政治犯中身價最顯赫的一位,官拜調查局調查處長,多少「匪諜」喪生在他的手下,最後擢升為調查局主任秘書。蔣經國介入特務機關,主持情報改制後,國防部情報局負責大陸情報,法務部調查局主管國內情報,爆發特務人員之間的內鬥。普通行政機關內鬥,最多不過走人,特務機關內鬥,就非見血不可。蔣海容和調查處當時的副處長李世傑,以及情報局當時的一位副處長等十幾個人,先後被捕下獄,受盡自己人的折磨。有一天,蔣海容忽然夢見自己是蔣經國派到監獄調查冤案、錯案的密探,我趁勢問他:「你自己回想,過去所辦的案子,有沒有動用過苦刑拷打?有沒有冤獄?」

  「我從沒有下過命令叫調查員動手,所辦的案子都有真憑實據。」

  不過,他也長歎一聲說:「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或許我冤枉過人!」

  他被三次判處死刑,終於以無期徒刑定案,也被送到火燒島。一年後的一天,忽然又被調查局押回臺北,大家都認為他可能提前釋放,多年後才知道,他在調查局監獄被特務用繩子絞死。調查局對蔣海容之死的說詞,跟對沈元嫜之死的說詞,如同一個模子澆出來的,四個大字:「畏罪自殺」。

  闖過喃喃自語一關後,逐漸適應監獄生活,我還發明一項守則:鐵窗外面的事不去想!我把整個監獄歲月投入寫作,完成了三部史書:《中國歷史年表》、《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以及《中國人史綱》。我用早上吃剩的稀飯塗在報紙上,一張一張的黏成一個紙板,凝幹之後就像鋼板一樣堅硬。每天背靠牆壁坐在地下,把紙板放在雙膝上,在那狹小的天地中構思。我建立我自己最基本的史觀,就是我為小民寫史,而不是為帝王將相寫家譜、寫嘉言懿行;我想突破兩千年以來被視為正統的、以朝代為單元的體裁。像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雖然用一種看起來極其深厚、充滿新鮮刺激的辭句做為標題,可是內容卻仍是古老的考據手段,和保護既得利益階級的既得利益,他最大的毛病是傳統性的:說不清楚。我在腦海中不停醞釀,想徹底取消朝代的框框,改用世紀(一百年)為單位,使歷史事件發生的時間,得以更明確的顯示出來,還想把歷史上那些令人頭昏腦脹的官名,一律現代化。問題是,這樣作,不但尖銳的違反傳統,簡直是在另立傳統,一定會招來老傳統的反擊,可能體無完膚,猶豫躊躇不敢下筆。有一天,和同押房一位難友黃華先生談起來,他說:「管什麼傳統?應該只管創新,能不能夠站得住腳,由讀者決定。」

  一語提醒夢中人,茅塞頓開,決定不顧一切,作全面的突破。反正每天放封時,一定搜查押房的監獄官即使翻看原稿,上面全是歷史往事,和眼前當權者毫不相關,也不會干涉,所以我寫作途中,沒有受到干擾。

  另外,我也寫了些詩。監獄實在不是創作抒情文學的地方,人在坐牢三五年之後,因為生活簡單,不但談話內容會越來越簡單,連夢也會越來越簡單,到了後來,索性連一個夢也沒有了。俗話說:「日有所見,夜有所夢。」日無所見的時候,儲備不出來做夢的素材,自然無夢。長期坐牢的政治犯心靈,好像壓幹了的果實,失去原有的潤澤和滋味。然而,政治犯也有政治犯的幽默,我就常常嘉許勉勵一些同窗難友說:「你坐牢的表現很好,加你三年刑期,以資鼓勵。」

  然而,每個人的幽默度並不相等,這句仿效加薪的靈感,有時也會引起反彈:「你怎麼咒人!」

  出獄的時候,有些人就在監獄門口,把穿過的囚衣和盥洗用具全部用火焚毀,不希望把黴氣帶回家。我卻是把每一樣有監獄標幟,或監獄編號的東西,都當作珍貴的紀念品,小心翼翼的裝進行李袋,這使有些難友大為驚奇。平常,我總是想盡辦法使生活多一點情趣,監獄官在每個押房,會隨便指定一囚犯擔任室長,我就自封為室長助理,後來覺得這個官銜還不夠過癮,就再自動加官為「特別助理」。二十五年後,當行政院新聞局製作《中華民國名人錄》時,要我校正經歷,我就填上「國防部感訓監獄第四區第八室室長特別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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