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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防空洞裡的一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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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一個沒有明確宗教信仰的家庭,一個人孤獨的在輝縣上小學時,照顧我的表嬸,是一位鄉下農村婦女,恐怕是佛道混合祖先崇拜的一種泛宗教徒,經常請一些三姑六婆型的老太婆,在家演出神靈附體節目。當焚香叩頭之後,「九天仙女」(當時輝縣民間最盛行的女神,她是天老爺玉皇大帝的女兒,她不是佛教的神)就從天上下凡,附到一位老太婆身上,那老太婆隨即打哈欠、流淚,低聲吟唱:「九天仙女下天庭,來到人間走一程,將身坐在高堂上,不知請俺啥事情?」 善男信女就跪下來,向她提出疾病、平安等等疑難雜症,九天仙女會一一回答。 我從小不信這種裝神弄鬼,有時我肚子痛,表嬸就請九天仙女給我扎針,九天仙女虛擬一個手勢,我就故意的躲開,讓那位老太婆仍煞有介事的繼續扎針,而且念念有詞。我卻提醒她,大聲叫說:「針紮到柱子上去了!」 老太婆因為被拆穿而老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走,一面走一面說:「不誠心,不會靈!」 不過,我雖然不信神鬼,卻非常喜歡那種神秘氣氛,尤其是焚出來的香味,我常幻想,日後我長大了,要在四合院角落空地上,蓋一座小廟,供上一尊佛像,點上三支香火。 我跟宗教的關係,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而跟基督教的淵源,卻延後了六、七年。一九四二年,那時我正調到偃師,有一次日本發動空襲,我躲在一個山麓的防空洞裡,這時除了我,另外還有一位將近中年的婦女,手裡拿著一本《聖經》。當日本飛機低空掠過,發出刺耳的雜訊時,她忽然跪下來,舉手向天,禱告說:「主啊!保佑我們偃師的人,保佑我們——防空洞裡兩個人!」 我大聲說:「那一個人是誰?」 她緩緩說:「那一個人是你。」 我真是一個野生動物,不但不知道感謝,也不知道欣賞她的慈悲,反被這突然而來的關愛弄得不知所措。 「你叫誰保佑我!」 「當然是主!」 「誰是主?」 「主是耶穌基督。」 「那個釘死在十字架的洋鬼子嗎!」 「洋鬼子」是那個時代對外國人的通稱,即使二十世紀九〇年代的中國,還有許多人改不了口。 「他不是洋鬼子,他是主!」 我開始奚落耶穌基督,那個婦女,呢喃的禱告說:「主啊!寬恕他!他做的他不知道。」 這一幕在警報解除後,我就完全忘記。 然而,十多年後,當我在臺北,從保安司令部看守所出來,投奔新竹李淼時,一個星期天上午,在新竹街頭徘徊,看到一群基督徒出入教會,忽然像有一個靈光在那裡一閃,使我看到防空洞的那一幕,每個帶著《聖經》年齡稍長的女信徒,在我看起來都像防空洞裡的那位虔誠的婦女。於是我身不由己的隨著她們走進教堂,一個人孤伶伶的坐在後邊,聽牧師講道,然後一個人再孤伶伶的回到宿舍。從此,我幾乎每天都要去教堂一次,遇有聚會時,也順便參加。不過,我跟其他任何教友都沒有來往,只買了一本《聖經》,沉緬到裡面。 每次翻開《聖經》,偃師那位女信徒寬恕我的圖案,就歷歷重現眼前,甚至,我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位女信徒身邊的碎瓦亂石和一些微弱小草。 在台南「附工」教書時,我參加安息日會。安息日會是基督教中一個特別的教派,它跟其他所有的教派都不一樣,它是守星期六的。那就是說,星期六是安息日,在這一天,大家都不工作,而普通教會休息的星期日,正是安息日教會的星期一。這樣說來,會把人說得糊塗,只因為全世界只有中國人才把Monday 譯成星期一,Tuesday 譯成星期二,使人對日子有一種順序的感覺,如果像日本人一樣,把Monday 譯成月曜日,Tuesday 譯成火曜日,對安息日就不會那麼陌生了。其實現在的月曆上,也可以看出安息日的正確性。第一排是星期日(日曜日),普通教派是日曜日休息的,還沒有工作就先休息,豈不違反《聖經》旨意?而安息日會,在工作了六天(星期日到星期五)之後的土曜日(星期六)才休息。 這一段教會經驗,使我在應胡蒂棻老師之約,到了臺北後,踏上做夢都夢不到的另一個歷程。 我滿懷期望的到了臺北,才發現胡老師並不是介紹工作,而是介紹女朋友——齊永培女士。當然,沒有人知道我在大陸上還有婚姻,我更不會自動宣揚。不過,事實上,大家也並不是全不知道,來臺灣的外省年輕人,連同年長的老一代,幾乎都包容一件事,男的能婚就婚,女的能嫁就嫁。那時政府有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口號:「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重返大陸雖然不像後來那樣完全絕望,但是,也都知道,那件事是多麼的渺茫,也都互相體諒,甚至鼓勵在臺灣落地生根。 和永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齊家有位客人在座,他是臺北仁愛路浸信會的長老,兼「國際青年歸主協會函授學校」教務主任,發現我對《聖經》很有心得之後,就邀我到他們設在臺北中山北路的函授學校當教師。這是一個遠離證件、核薪、開除、革職等惡耗的好機會,而且他們的待遇很好,每月美金三十元,折合新臺幣一百二十元,而中學教員每月才七十元。 當暑假開始的時候,我離開草屯,到了臺北,立刻去函授學校上班。第二年,我和永培結婚,生了兩個男孩,大兒子城城,小兒子垣垣。我們曾經過了三、四年的平靜日子,永培樸實、勤儉,是一個可敬的女性,可是兩個人的性格發生嚴重衝突,我第一次證實性格決定命運的真理,這是一個錯誤的婚姻。 函授學校對我的幫助很大,我本來就喜歡讀《聖經》,《聖經》事實上是猶太人的古代史,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十分引人入勝;而批改學生作業和回答學生提出的問題,都需要充份的《聖經》知識。我發現,對一個東方人而言,如果不瞭解《聖經》,簡直無法瞭解西方,《聖經》是西方文明的基礎。 不過,函授學校不是一個久居之地,歸根究底,那裡不能避免種族岐視,不但如此,還有嚴重的階級存在。這是我第一次和外國人共事,特別敏感,而且愈來愈覺得不對勁,譬如:外省人(mainland)每人每月美金三十元,本省人(local)每人每月只有二十五元,美國人則又是另外一種更高的待遇,這種措施使我對基本上的教會精神,感到懷疑。最後,終於再一次闖下大禍,被趕出大門。 那是不久以後的事,一九五三年元旦,校長司派克(Spark)先生宣佈:「本校沒有任何假期,照常上班。」而當時政府規定,元旦是開國紀念日,放假三天。中國籍職員都敢怒不敢言,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向外國人表示異議。當他們建議教務主任、總務主任向校長反應時,兩位老先生都微笑搖頭,不作任何答覆。我並不比別人更為勇敢,但我注意到,當七月四日美國國慶時,美國人都不上班,只有中國人上班。而當十月十日中國國慶時,美國人也不上班,中國人還是照樣上班,再加上這次元旦事件,中國教師沒有一個人敢提出抗議。我決定用我的方法表達出來,表面上看來只是反抗美國人種族岐視,其實,我更憤怒這些中國人的畏怯和奴性。 元月一日、二日、三日,一連三天,我像幽魂一樣,在臺北大街小巷逛來逛去,準備接受即將來臨的風暴,其中,也一度懊惱的警告自己:「你這算幹什麼?剛吃了三天飽飯,就竟然向外國人挑戰!」 元月四日,我假裝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似的,走進辦公室,依照平常規矩,悄悄坐上坐位,正慶倖一切平安,心裡想頂多扣三天薪水罷了。司派克先生已呼喚我的名字到他辦公室去,語氣溫和但態度堅定,他問:「你一連三天沒有上班,是嗎?」 「是的。」 「有什麼原因呢?」 「因為這三天是我國開國紀念日,全國放假。」 「但是我宣佈過,我們不放假。」 「我認為我們應該放假,因為這是我們國家的紀念日。」 「基督徒是無國界的,你不適合這裡的工作,會計室已經給你結好帳了,請你離開。」 「我接受,但是,明天早上的早禱,我是不是可以來主持,作為最後的告別式?」 這是我臨時被逼出來的反擊詭計,司派克先生當然不知道,所以他立刻答應。 在基督教團體,每天入座辦公以前,全體職員都要聚集在一起,由一位年高德劭的兄弟姐妹主持,例行的做一個簡短的早禱,然後各回崗位工作。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十分鐘趕到歸主協會(一分鐘都不敢遲到,遲到便失去機會),大家團團坐定。我簡單說幾句跟大家道別的話,然後開始禱告,我大聲說:「主啊!天上的父!感謝讚美你賜給我們今天團聚的機會,從明天開始,我就要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侍奉你。我已經被開除,只因為元旦一連三天是我們國家的開國紀念日,主啊!我相信你會允許你的子民慶祝他們的國慶。我們千辛萬苦,顛沛流離,逃亡到臺灣,深知我們的國家既危險又衰弱,在世界萬邦之中,微不足道,可是我們總算有個國家。你已經允許你的子民以色列人複國建國,因為你愛他們,難道你不允許你在臺灣的子民愛他的國家嗎?我們多麼慶倖,還有一個國家,即令是彈丸之地,主啊!……」 禱告到這裡的時候,聽到大家的抽噎,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哀傷感動,泣不成聲。 這個早禱的地方,恰恰位置在會長郝益民先生房間的門口,跟校長室只隔一個窗子,因為會長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而且是河南開封話),所以我的禱告,字字句句,他都聽得清楚。一時大家自悲身世,哭成一團,早禱結束之後,會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立刻教我複職,並且給我兩個星期的假期休息。我受寵若驚,但我不願把我的悲憤變成威脅,只要傳送出去就夠了。當我走出校門時,校長的秘書兼翻譯追上來,告訴我說:「基督教是無國界的,你不要太堅持!」 「沒有國界嗎?」我瞪著他說,「看看摩西怎麼出埃及的。」 就這樣,我離開了青年歸主協會。基督教給我的裨益太多,所以雖然離開時並不愉快,不過我對這個協會和這位會長,一直心懷感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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