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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永遠開除學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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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大學是我千辛萬苦求學的終點,我到瀋陽時,已是初冬,北國寒冽的冷風,跟四川迥然不同,何況我又交回了學生公社借給的棉大衣。好在,那時候有救濟總署的國際救助物資,那是來自西方文明國家民間捐贈的禦寒衣服。我隨著還沒有畢業的同學,被帶到倉庫,挑了一件勉強合身的毛製品大衣,和一個八角帽,這是我到東北來第一件冬裝。 我自從大學畢業就沒有收入,靠過去節儉下來的一點儲蓄(其實我到後來已加倍浪費,一天要買兩支煙,而且升了一級,不但不吸土制的司令牌,還吸貨真價實的美國煙。日本一投降,美軍的剩餘物資大量流向中國,十分便宜,司令牌完全被市場掃地出門。後來到了南京,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糖,發現簡直是世界上第一美味,可惜價錢太貴,我發誓當有一天我有錢買上整整一盒時,一定把它一口氣吃光)。可是,到了瀋陽後,面對自己身無一文的「闖關東」的抱負,忽然茫然,不知道怎麼闖法。一位同班同學被學校延聘為助教,那種感激歡喜的表情,真叫我驚訝。有人也建議我到中學教書,如果教書,又何必跑到幾千裡外的東北?可是除了這條路,只有餓死。於是在當初祖國學社負責人楊德鈞、苗景隆、廖衡等人慫恿下,在小西邊門找到一個日本商社的房子,不知道楊德鈞運用什麼關係,就搬了進去,在門口掛上「祖國文化館」的招牌,希望開一家書店。祖國學社的成員滿腔熱血的要愛自己的祖國,來和共產黨熱愛國際的口號對抗,可是這群幼稚的大學生,不久就紛紛游離出去,最後只剩下我和苗景隆。 然而再也想不到並沒有開成書店,我反而一夕之間,成為一名木材商人,撫順縣東面幾個山頭的樹林,都在我的大名之下。分析起來,稀鬆平常,不過一場官商勾結的把戲而已。本溪煤鐵公司正需要大量坑木,那就是,挖掘煤礦時,一面挖掘,一面用樹幹把坑道支起,免得崩塌。這種坑木材質雖不好,需要量卻非常龐大。當地木材商人和新來的接收官僚,既對不上話,也搭不上線,於是,有人找到我。我有一位老師,當瀋陽師範專科學校校長,他有一位朋友在本溪煤鐵公司當副總經理,就這樣的我去向那位副總經理推銷。一分鐘前,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坑木,一分鐘後,我卻成了一名坑木商,講得頭頭是道。那正是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副總經理正為坑木大為煩惱,很多商人向他們推銷時,滿口承當並找有鋪保,答應限期內把坑木送到本溪車站,可是結果全都一去無蹤。有些當然是存心欺騙,但也有一些貨真價實的木材商人,千辛萬苦從山頭把樹木砍下,運到火車站時,卻被國軍搶劫一空,拿去劈柴取暖。所以當我向他保證一定可以運到的時候,副總經理相信老同學的學生,同意這筆買賣。大概經過一個月的往返折騰,我取得了十兩黃金的傭金。 十兩黃金的傭金是當初木材商指天發誓所承諾的數目,可是到真正拿到支票的時候,木材商的面孔開始不一樣了。最初是先給我二兩,剩下的八兩作為投資,最後則出言恐嚇說:「我告訴你,你是一個外省人,我們把你扔到野地裡,叫狼吃掉,你家裡十年都找不到你的下落。」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商業行為所遇到的挫折,使我看到翻臉的迅速及徹底的鏡頭,大為震駭。我故作鎮靜的告訴那些商人:「我如果二十分鐘後不走出中蘇聯誼社(這是當時的五星級飯店,木材商的寫字間設在那裡),我的同學就會報警,指出你們的名字。我不怕死,我如果怕死,不來東北,而且你們今天如果不立刻付款,我馬上就打電話到本溪,報告公司你們這個騙局。」 這樣才把他們鎮住。實際上我從沒有想到好朋友為錢會生出那麼惡毒的念頭、說出那麼惡毒的話,根本沒有心理準備。他們只好開出支票,我不准他們劃線,立刻到銀行提出現款,第二天換成十兩黃金,全數交給廖衡保管。 十兩,在那個時代,窮困學生眼中,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們就用它來維持祖國文化館的開支。 可是,好景不長,一個晴天霹靂又打到我頭上,再也想不到,假證件的事又東窗事發,這是一九四七年的事。那年暑假,東北大學剛剛開學,聽到風聲說:我被教育部永遠開除學籍。 一位叫呂文達的好友從北陵坐馬車趕到小西邊門,告訴我這個惡耗。 「怎麼回事?」我驚駭的問。 原來,日本投降害死了人。學校把畢業生的證件送到教育部,教育部查對南京中央大學檔案,發現根本沒有郭衣洞這個學生,明顯不過的是偽造文書,於是下令開除學籍。不但開除東北大學的學籍,還通令全國院校,宣佈我的罪狀,任何院校不得收容。這個置人於死地的通令,只有獸性發作的人才想得出來。我怔怔的仰頭望天,這一生為了上大學所付出的眼淚,現在全成泡沫。我偽造證件固然觸法,但何至趕盡殺絕,不留一條生路。僥倖的是,我總算沒有留在學校當助教,也沒有到其他中學當老師。 不過,不久之後,我卻糊裡糊塗的當上大學教授。東北籍教育家徐延年先生在瀋陽成立私立遼東文法學院,大概看我是重慶來的外省人,在社會上又相當活躍,於是請我當政治系副教授。這個正在向教育部申請立案的草創學府,還沒有趕得上看到教育部開除我的文件。稍後,我遇到「青幹班」同學徐天祥,徐天祥又把我介紹到設于北大營的陸軍軍官學校第三分校,跟他一起當少校政治教官,每月有主食和薪俸,生活得以維持。而且,情況開始好轉,徐天祥取得一個軍中將領的支持,答應每月給我們一個連的補給品,要我們辦一家日報,這一連三件事,都是救命船,因為那巨額的十兩黃金,在我們不諳撙節的花費下,很快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四十五年後,我在臺北接到一本《遼東文法學院師生小傳》,在世的師生,仍有二百餘名,卷中還刊出我的小傳,並記載說:「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時許,中國文聯組聯部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領導小組負責人佟書,代表我們同學在北京飯店房間,拜望了闊別了四十年的老師——臺灣著名作家柏楊,和他的夫人臺灣著名詩人張香華女士,互相寒暄之後,柏楊老師請佟書轉達他對同學們的問候,並表示下次回大陸探親,定要看望大家,同時還詢問了徐院長安西、匡扶教授和幾位同學。此時,佟書將他書寫的條幅《遙寄臺灣柏楊先生》(徐竹影作詩):『隔海憑欄無限情,元宵佳節憶先生。杯中一兩相思月,飲到三更映到明。』贈給柏楊老師。先生極為高興,連說:『字寫得好,詩也作得好。』表示回到臺北,一定掛在客廳正中壁上,以示留念。」想不到一個輕輕腳印,竟留給我如此深遠的溫馨。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人生,大概就是這樣。 我在瀋陽市中華路找到一棟房子,掛起《大東日報》招牌,買了一部印刷機,搬出祖國文化館,和徐天祥以及另外一位從遼陽逃出來的員警界朋友孫建章,共同住進報社,開始籌備出報,包括向中央政府申請登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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