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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太早(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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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來得太多太早,不但足以毀滅一個女人的美麗,而且足以毀滅一個男人的前途。孔丘先生曰:「三十而立。」一個人不到「而立」之年便結了婚,而又沒有辦法不生孩子,那簡直等於拿刀往自己脖子上猛砍,不把腦袋砍掉,也會砍得鮮血淋淋。我每看到有些青年朋友,才二十二三歲,便急得像發了瘋,找一位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小姐,吹吹打打入了洞房,便不禁為他擔心。兩個孩子生下來,他就有天大的本領,恐怕都很難闖出萬兒。 若干年前,柏楊先生有一位朋友的侄女,還在讀高中一年級,就跟同班同學,年齡還比她小一歲的英俊小生戀上了愛,而且不知道怎麼搞的,肚子有發達之象,被伯父伯母揍了一頓,哭哭啼啼來向我請教,並把那小子的照片給我看,說二人已海誓山盟。我既不看照片,也不聽誓言,便告之曰:「我懷疑你肚子是不是真大。可讓你伯母檢查一番,如是真的大啦,則馬上去打胎,只用請一個星期病假,就說害了重傷風,再不然說害了流行性感冒,誰都不會疑心。」她失望曰:「他愛我呀。」我曰:「現在他愛你,可是將來他會恨你,你和孩子埋葬了他。」該侄女一聽我言出無狀,顯然問道於盲,乃悻悻而去。後來二人如願以償地結了婚,並且連生三個孩子。 那小子才二十三歲,自己還不太懂事,便做了三個孩子的爸爸。勉強高中畢業之後,不得不找一分差事,狼狽糊口。有一年參加聯考,考取大專,無法入學。其長官對他很是器重,要送他出國進修,他不能拋下妻子兒女,也只好乾瞪眼。但他的怨氣卻大得像一門沖天炮,結果是天天打孩子,打得性起,連當初碰一根汗毛都捨不得的嬌妻,也一併開揍。於是女的來哭曰她後悔,男的也來號曰他也後悔。 嗚呼,男人好像板車夫,板車上多坐一個嬌滴滴的妻子沒啥關係,如果坐的是黃臉婆和一個、二個、三個以至若干個兒女,甚至還要坐上丈人、丈母娘、小姨、大姨,小舅、大舅、表姨舅等等,他便拉不動,非口吐鮮血倒地而死不可。無論男方女方,婚前不想到孩子問題,婚後又沒有計劃去生兒育女,有悲慘鏡頭可看的。不服氣的青年朋友,儘管橫衝直撞可也。 然而子女也有其意想不到之妙,那就是可使家庭穩固。做父親的有機會遠走高飛而不能遠走高飛,在他本人固然很是窩囊,但在家庭的立場,卻因之而安如泰山,假如沒有入骨的親情拖住他的腳,他早奔他的前程去啦。尤其是到了父母患上七年之癢,或十三年之癢,互相看著不順眼,恨不得對方忽然患個什麼腦充血之類的奇症暴亡,使他們不暗下毒手,不鬧離婚者,只靠子女。 我有一位朋友,和他的太太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提起那婆娘便咬牙切齒,痛苦萬狀,有一次氣得頭昏眼花,連十字路口的紅燈都沒有看清楚,幾乎被汽車撞死,可是他不肯離婚,他曰:「我不忍見三個孩子痛苦。」嗚呼,孩子真是魔術,不善生不善養,是定時炸彈;善生善養,又活像萬能膠。 不良少年是工業社會的副產品,工業越發達,不良少年的現象越嚴重,中國不過才剛開了一點頭,偉大演出還在後面,可是中國同胞已受不了矣。某大官之子僅持槍搶劫了一次,聞者便大搖其頭,如果看見美國不良少年橫行的氣焰,恐怕非把頭搖掉不可。蓋洋人之國,大人們固然兇猛,發明洋槍洋炮,所向無敵,便是他們的孩子,也有不同,不良起來,豈止小搶而已,簡直大搶特搶,轟轟烈烈——或者坐著自備的或偷來的汽車,手執衝鋒槍,擊斃警衛,恐嚇行員,運走一大捆一大捆鈔票;或者是找一個漂亮而倒楣的女郎,輪奸後肢解而埋葬之。中國不良少年和他們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羞都要羞死,臺北的一些不良少年幹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玩意,不足掛牙。 不過美國不良少年和中國不良少年不同。美國的不良少年是工業社會的產物,天然的也;中國不良少年是特權社會的產物,完完全全是人為的現象。美國不良少年的「不良壽命」不會太長,一旦犯法,准吃官司,一旦到了就業年齡,找一份職業,就被納入鋼鐵一般職工組織之中,想「不良」也不良不起來,毛病往往不治自愈。而中國則不然,犯了法不見得吃官司,而且其父的官越高,該尊貴的兒子女兒便是搞出來再大的亂子,都會平安無事。而中國又沒有職工一類的組織,他會一直不良到底,誰都管不了他,遺禍就無窮無盡。 世界上沒有一個孩子是天生的太保太妹,也沒有一個孩子願意去做太保太妹,他們之所以搞得一塌糊塗,父母不得辭其責焉。我有一個朋友往某官崽之家應徵家庭教師,該官崽表面上倒還尊師重道,臨走時硬要送到門口,正推讓間,只聽「砰」的一聲,一粒石子擊中他的後腦,起了一個大包,痛得雙淚齊流,原來是他的學生表演彈弓,給他的見面禮。該官崽當時就向其子大喝曰:「這成什麼話,怎麼連老師都敢打?還不快去洗手,看兩隻狗爪髒死啦。」這是一例。還有一位朋友的太太,也在某官崽家當家庭教師,孩子活潑得出奇,經常把尿撒到她高跟鞋裡,父母好像沒有看見,而且把她這個老師當成阿巴桑,有客人來,呼她端茶;送煤的來,呼她看秤;該官崽早上高臥床上,呼她坐在床前讀報。有一天她的學生放了一架捕鼠機在床底下,騙老師曰,他的鉛筆滑進去,請她代為摸出。一摸之下,正中機關,打得她五指紅腫,三個星期都沒有消下去。老母聽見她的悲叫,不但沒有揍她的兒子,還說他聰明伶俐,有腦筋哩,這又是一例。 有一個故事,人人皆知,但為了幫助我們的研究,不妨炒炒冷飯:某江洋大盜伏法時,法官問他有無最後要求,他說要吃他母親的奶。老母在法場外早已哭成淚人一樣,聽說兒子要吃奶,當然照辦,想不到她兒子在吃時把她的乳房一口咬掉,該大盜曰:「我小時候偷人家東西,她如果管我教我,而不鼓勵我,何致今日?」看了這個故事,責任何在,明顯得很,蓋天下只有不良父母,沒有不良少年。凡是不良少年,無論是太保焉或太妹焉,考察家庭情形,父母之中,至少有一個是不可救藥的鴨子屎,或者兩個全是鴨子屎。我敢和你打賭,如果不良少年的父母竟都是賢明的,我輸一塊錢。 報上常有不良少年犯案後,其父母大生其氣的消息,有的記者先生還替老兩口打抱不平,說爸爸既有道德又有學問,而母親更是一個典型的主婦,怎會生出如此逆子?嗚呼,對於這種不知「人」有相當差別,毀滅一個胎兒是墮胎罪,毀滅一個嬰兒則成了殺人罪矣。但這不在我們討論之列,我們討論的是,聖崽們似乎都是如此的惡毒,看不得別人好,對消除禍患於無形的任何舉動,都拼命反對,硬是要等別人生一個畸形嬰兒,他才快樂非凡——真正地內心快樂非凡,可不是表面快樂非凡。那個畸形嬰兒生下來,或三隻眼,或其耳朵生在鼻子的位置,如果生下便斷了氣,也就算罷,如果他如此這般活下來,我想用不著一塊錢打賭,恐怕沒人相信他會有幸福的日子,他的歸宿恐怕不是自殺,就是殺人。目睹別人身受痛苦,聖崽們才眉開眼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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