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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育之恩


  父母對孩子的關係,顯然地分為兩個階段,一個是出生,一是養育。兩個階段可以截然割開,張先生張太太出生,王先生王太太養育,不但不衝突,而且相輔相成,兩者都同樣重要,缺一不可。不過一定要比較一下的話,似乎出生之事沒啥了不起,而養育之恩,重如泰山。古時有人提倡「非孝」,說父母生子,乃不得不生,根本無感情可言。這種論調,我們不贊成,蓋他們只把問題說對了一半,那一半就是僅僅出生這個階段,固沒啥可稱道的,但養育那個階段,卻不然矣。

  報上每遇姦情新聞,總是把性欲衝動稱之為「獸性大發」,在記者看來,那是譴責之詞,實際上那是上等的描寫,蓋人因生物的本能而懷孕,很少有誰在上床敦倫前焚香禱告曰:「上帝,請賜一子。」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不管你高興不高興,到時候不知道怎麼搞的,肚子就忽然膨脹,如果不立即加以阻擋,或阻擋不住,兩三個月後,便無法阻擋,只好讓它繼續膨脹下去,而終於有那麼一天,腹痛如絞,送到醫院,生出一個白胖娃娃,雖不想生,不可得也。

  把孩子生出來,可以說完全是生物本能階段,以獸性始,以不得不生終,父母有啥德啥恩乎?電影上常常提出這方面的爭執,一個姦夫曾向人大吼曰:「我賦給他生命。」真是骯髒而又無恥,但那卻是真的,蓋生命來自人的生物本能,不來自人的意志。

  父母真正的恩德在對孩子的養育,那才是報不完的親情所在。自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有一股神秘的線牽在父母和子女之間,沒有孩子,父母的心靈不能充實。沒有父母,孩子不能生存發展。就在上述的那部電影中(該電影惜忘其名字矣,系法國片),姦夫正在誇耀他賜給孩子生命時,孩子的父親指著孩子而問曰:「他從生下來到今天五歲,什麼使他長大?」該臭男人曰:「父母用錢養他。」其父曰:「不然,父母用愛把他養大,孩子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是父母的愛堆砌。」那部電影並不好,但此語感人。嗚呼,養育子女,才顯出父母的真正情操,父母為兒女牽腸掛肚,兒女在父母懷中躲風避雨,世界上所歌頌的父愛母愛在此,雖殺身都不能報答于萬一。

  然而,奇怪的是,報養的孩子卻從不肯想到這一點,往往是一旦發現秘密,便懷念那不得不生自己的親生父母。柏楊先生有一個世侄,已是大學生矣,有錢得很,平常汽車來往,見我則「哈羅」焉,從沒有把我這個老頭看到眼裡。我氣他不過,也不理他。可是有一天垂頭而來,畢恭畢敬,讓之再三而後肯坐,老妻為他端茶,他竟然也知道欠屁股,神情大異往日,就知道必有毛病,詳詢之下,他吞吐了半天,果然出事。

  原來他的老父正在為他辦赴加拿大手續,竟從香港寄來一張惶家醫院補發的出生證,而該世侄知道他父母根本沒有到過香港,甚至長江以南任何省份都沒有去過。他曾問他的母親,老娘回答得倉皇含糊,不但不能消除心中困惑,反而更啟疑竇。因此忽然間憶及小學時,有人罵他是「野孩子」,對鏡自照,他的頭髮是卷的,而父母的頭髮卻硬而且直,怪哉怪哉,顯然不是親生的。陡的心灰意懶,乃來向我打聽,要我「說老實話」,並指天發誓,保證即使他是抱來的,他對父母的養育之恩都報不完。

  我聽了後,大怒而訓之曰:「好個混蛋小子,不能體貼老人之心。香港出生的人到加拿大不需要簽證,老兩口為你去買個假出生紙,為的使你以後旅行方便,只要是英聯邦國家,想去哪裡就可去哪裡,不用撈什麼其他文件。這叫投機取巧,舞弊營私,與平常訓子那一套大異。你貿然一問,問得一時磨不開,怎不支吾其詞乎?」該世侄大喜而去,嗚呼,現在他在加拿大已讀了打狗脫之位,我當時如果真的說了「老實話」,他是他父母從保定府專車赴港,以五百元港市買的,恐怕他的家庭和他本人這一生都陰風慘澹,生身父母的影子將一直出現心頭,越拂越濃,越發誓不在意越是在意。他將千方百計探聽親生父母的消息,如探聽不出,那心靈上的石頭會把他壓得憂鬱終身,便性格與人格都發生變化。如果天老爺忽然高興,使他探聽出來,那更要麻煩,生身父母如果很闊,他會看不起現在父母,把養育之恩一筆勾消(有時候則分成幾筆勾消);生身父母如果很差勁,好比說父母竟是一個照片上過報被處絞刑的強姦殺人犯,他勢必產生嚴重的自卑感。後果如何,不可預料。

  另外還有一個朋友,二十年前,已有三子,後來在垃圾箱旁,揀了一個女嬰,遂抱回養育,視如已出,那時上海還沒有戶籍,亂說親生,沒人計較也。可是三個男孩子卻是知道的,他們天生忠厚,對妹妹非常之愛,不過遇到吵架,像爭皮球、爭座位,男孩子吃了虧後,便掀妹妹的底牌,說她是抱來的。父母對這一點特別把握得住,誰要說妹妹是抱來的,無論何時何地,准一頓臭揍,把男孩子們揍得迷迷糊糊,久之也認為是親生的矣。現在一家六口,均在臺灣,去年女兒出嫁,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領養子女上,柏楊先生誓死主張消滅真跡,即令因之犯法坐牢,都沒有關係。要領養就領養三竿子都拉不上關係的孩子,最好在千里以外,一手交錢,一手抱娃,第二天見面都不認識,了無痕跡。親戚朋友的孩子千萬抱不得,蓋這種感情實在太微妙,也太奧秘。大道理人人皆知,問題是再大的道理都不能解心頭上那個結。那個結看不見焉,也摸不著焉,他甚至賭咒說沒有那個結,但那個結如故,否則他便是禽獸,不是人類矣。人性使他懷念親生父母,乃是一種高貴的情操,不能妄加責備,而只能從根本上設法,免得破壞另一種也是高貴的情操。

  無論如何,孩子還是親生的好,有些摩登的母親硬是不肯生孩子,蓋生一次孩子,人就老了一步,腰就粗了一圈。本來窈窕得若楊柳焉,五六個孩子生過之後,和五十加侖汽油桶就差不多。《飄》上的女主角郝思嘉小姐,何等漂亮,可是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後,不得不教嬤嬤把帶子綁到柱子上拼命地勒。而且牙齒、皮膚、丰姿,都會受到嚴重影響,故生子是美麗的第一大敵,摩登母親往往竭力反抗,有的甚至徹底避孕。那種幹法對不對。言人人殊,我們不必去研究,但將來她吞下自己種的果實,可斷言也。女人是上帝特別規定的傳種動物,你不傳種,你便要付出代價——那是中年時心靈上的寂寞和老年時心靈上的空虛,任何東西都不能代替。然而,生起孩子來,應以多少為宜,卻是一門很大的學問,蓋有些女人連一個都不肯生,而有些女人卻是生起來兇猛無比。

  柏楊先生有一位朋友,一年一個,他們結婚十五年生了十六個,蓋其中有一年兩頭各生了一個,真教人咋舌。該朋友酒酣耳熱之際,每每罵大街曰:「我老婆奇怪之極,連挨都不敢挨,挨一下就生一個。」不過罵大街固罵大街,昨日見他太太的肚子又鼓起來,可能要和周文王姬昌先生比賽,姬昌先生不是百子乎?這是一個嚴重問題,似乎不可不提高警覺,蓋生孩子和養孩子,乃是天下最辛苦的工作,十月懷胎不但可以毀滅母親的美麗,且可毀滅母親的健康。

  柏楊先生辦公室裡,有一位女職員,年方二十有三,卻已生了四個娃兒,在結婚之前,固花一樣人物,把臭男人搞得一個個神經失常。可是現在牙齒幾乎掉光,吃東西靠牙床咀嚼,說話靠牙床把風,頭髮也脫落得稀稀疏疏,滿臉皺紋。最有趣的是,太多的孩子為她帶來太多的雀斑,其腰之粗,更不在話下,而且再也直不起來,無論坐立,其背如弓。該小姐姓趙,我們戲呼之為「趙老圓」,譏其腰彎得太厲害也。她也不怪,蓋連脾氣都沒有啦。一個女人到了如此地步,實在活著沒啥意思。然而這還是高級的多子分子,其狀不過慘兮兮而已,如果遇到低級的多子分子,那才更驚心動魄。

  山肯夫人有一次去拜訪貧民窟,發現拼命生孩子,實在是一種自殺之道,有一個婦人,年才五十,已擁有二十七個子女,那簡直不是女人生孩子,而是母豬下崽子矣。不過問題不在於生的多少,而在於那種下崽子的幹法,母親身體受得了乎?能把孩子養得很健康乎?能使他們都受到很好的教育乎?山肯夫人目睹那些孩子像蟲一樣爬在廁所、屋角、馬路上、水溝旁,任其害病生瘡,呻吟啼哭,饑時揀滿是蟲蛆的麵包屑塞到嘴裡,不禁淚下,這促使她毅然獻身於節育工作,呼籲儘量少生。無止境地生下去,害了孩子,害了自己,也害了國家社會,有百弊而無一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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