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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薄命


  有時候想一想,當一個男人真沒意思,辛辛苦苦,像牛馬一樣上學堂、念詩書,有些傢伙已過了四十大關,還在讀打狗脫。好容易熬出一點眉目,卻半路裡殺出一位女程咬金,看准目標,用不了三斧頭,就把他砍下馬來,抓而擄之。那也就是說,她跟他結了婚啦。這一結婚不當緊,他閣下流血流汗的成果,遂跟她閣下共有共用,她閣下打打麻將,生生孩子,飽食終日,坐享成果之餘,還怪該男人沒有出息。

  記得有幅連環漫畫,畫的是「男人一生」。該男人小的時候,壯志如雷,簡直一腳能把地球踢窟窿;等到入了小學,腦筋裡想的已經比較實際,不打算踢地球矣,不過卻是相信當個皇帝,總沒啥問題;等到上了中學,不再想當皇帝矣,但部長焉、大使焉、經理焉、董事長焉,卻多少有幾分把握;再等到上了大學,大事就不好啦,腦袋上只畫了一個飯碗。

  上面說的是第一階段,雖然只剩下來飯碗,卻總算敢想點東西。到了第二階段,則連想都不敢想。臭男人像驢子一樣,拉著一輛破車,最初車上空無一物,他還興興頭頭,拉得起勁,過了一會,有一位如花似玉上車啦,當然是半路裡殺出的那個女程咬金是也。又過了一會,一個孩子也上車啦,當然是她生的。又過了一會,第二個孩子也上車啦。這還算正常的,至於不正常的,不但太太兒女上車,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或是太太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都上車啦。車子上嘻嘻哈哈,眉開眼笑,好不快活;只有該臭男人拉著拉著,越拉越重,氣喘如牛,口吐白沫。遇見路當中埋伏的石頭,絆了一個筋斗,栽得門牙掉了兩個,但仍不能休息,爬起來還得照舊猛拉,一直拉到筋疲力盡,倒斃街頭。

  在人生競賽中,當然也有妙不可言的,當皇帝的當皇帝,當官崽的當官崽,他們根本用不著自己拉車,而是自己坐以車上。不過大多數臭男人都屬於薄命之徒,幻想固然砸得粉碎,就是本本分分的理想,也大半「不如意事常八九」,心有餘而力不足。最後不得不低頭屈膝,老死窗牖。杜甫先生詩曰:「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嗚呼,誰還記得他紅顏美少年時代乎?我想讀者老爺中讀此詩句,恐怕怕垂淚的多,不垂淚的少也。

  比較起來,男人比女人更要薄命。但這還不算慘,最慘的是:當女人薄命時,她的朋友會越多;而當男人薄命時,他的朋友不但不會越多,反而會越少。一旦薄命到極端,簡直一個朋友都沒有矣。君不見漂亮的小寡婦乎,丈夫雖然翹了辮子,手中又無一文,連送極樂殯儀館的錢都沒有,瞧那些正人君子兼古道熱腸之士拍胸脯吧,張先生拍得「冬冬」響,李先生拍得「哎喲哎喲」響,王先生甚至把肋骨都能拍斷。不要說送殯儀館啦,連洋房都會為她買下一棟。可是一個臭男人一旦薄起命來——好比說,吃了官司吧,被押進天牢;或者失業三年零八個月吧,餓得口吐苦水——恐怕很難有誰上門。嗚呼,痛哉。

  問題也就發生在這裡,男人薄命,好像天經地義,沒啥可說。而女人薄命就不然,仿佛她們天生地要坐享男人成果,一旦享不成就驚天動地,紛紛歎氣。一位女士焉,想當年是大學堂校花,有六個男人曾為了被她一腳踢而表演過自殺,二十年之後,該女士卻住在破屋,專為她入了獄的丈夫補破褥子,你瞧人歎她薄命吧。可是一個一直考第一,又當過自治會主席的小子,二十年後,天天騎著隨時都要崩潰的單車上班,卻沒人歎他薄命也。

  即令在女人圈裡,薄命似乎也不僅限於紅顏。在這裡,我們得先瞭解,「紅顏」本來的意義是指「年輕」,包括年輕的小子和年輕的女子,前面不是引用過杜甫先生的詩句乎,「伊昔紅顏美少年」,男人年輕時也是紅顏也。不過因為文人亂用的結果,有些名詞逐漸改變了它的內含,「紅顏」遂成了女人的專用品,但也不是全體女人的專用品,而只是漂亮太太小姐的專用品,醜八怪黃臉婆女人不與焉。

  柏楊夫人這兩天看我寫紅顏薄命,大概有感身世,自怨自艾,就著實照了幾番鏡子:一會描描尊眉,使其長一點焉;一會拉拉皺紋,使其平一點焉。我看不順眼,忍不住笑曰:「別再描再拉啦,閣下即令命薄如紙,也不能保證你是紅顏。」然而她還是描拉如故,蓋心不死也。

  我說這話不是專門觸誰的黴頭,而是我想說明一點,那就是,即令在女人圈中,也並不是只如花似玉的太太小姐才薄命,不敢恭維的太太小姐,恐怕反而薄命得更厲害、更普遍。如果說赤腳挑菜去市場做生意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赤腳挑菜的多乎,抑不敢恭維赤腳挑菜的多乎?如果說被丈夫不滿意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被丈夫不滿意的多乎,抑不敢恭維被丈夫不滿意的多乎?如果說挨打挨駡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挨打挨駡的多乎,抑不敢恭維挨打挨駡的多乎?如果說窮叮噹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窮叮噹的多乎,抑不敢恭維窮叮噹的多乎?如果說呻吟病榻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呻吟病榻的多乎,不敢恭維呻吟病榻的多乎?如果說遭丈夫遺棄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遭丈夫遺棄的多乎,抑不敢恭維丈夫遺棄的多乎?如果說年紀輕輕就壽終內寢是薄命的話,則如花似玉早死的多乎,抑不敢恭維早死的多乎?

  寫到這裡,一個朋友曰:「有一個薄命地方,卻是如花似玉多,而不敢恭維少。」我大驚曰:「且說說是啥地方?」他曰:「妓女院裡,你以為如何?」其實,即令在妓女院裡,也有如花似玉的少女,而不敢恭維的多,君不能只看陶公館那種「上流」,必須看到整個的妓女群,此所以名妓少,而流鶯多也。同時,即令都是妓女,臺北萬花公園,春風一度只十塊錢,不過一包紙煙。而你去陶公館,恐怕沒有三五百元就出不來。便是當了妓女,如花似玉仍是好福氣,不堪恭維仍是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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