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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露出原形


  看完了「妒律」,可探討出中國人怕老婆的第一因。蓋丈夫為啥怕太太乎?因太太妒。而太太又為啥妒乎?因丈夫明目張膽地不貞。臭男人明目張膽地不貞,不但毫不自愧,反而義憤填膺,痛斥太太吃醋,這種「妒律」,正是這種意識形態的產品。所以中國人怕老婆的特質和洋大人怕老婆的特質不同。中國人過去怕老婆的特質是,不是為了愛情而怕,而是為了面子和獸欲而怕,乃一種低級動物的怕,沒有靈性而只有獸性的怕也。

  《紅樓夢》上賈璉先生怕老婆怕得要命,可以說是大多數怕同志的代表,就是典型的古中國式之怕。以他那種庸俗下流的材料,連多渾蟲那樣的女人都去睡上一覺,我們真為王熙鳳女士叫屈。世人卻一面倒,說王熙鳳女士太妒。考據家說,依作者曹雪芹當初手稿大綱,她的下場就是因她妒得過分而離了婚,被逐出大門。後來曹先生去世,續作者高鶚先生慈悲為懷,讓她死了算啦。這真是一個聖崽密佈的社會,看了「妒律」的朋友可揣想在那種情形下,當丈夫的即令再怕太太,賈璉即令再怕王熙鳳,那怕也不能稱為怕,當妻子的,只有一堆屈辱。

  關於怕的著作,歷代皆有,收集起來,可出一本專書。有人改韋應物先生《秋夜寄邱員外》詩曰:「罰君跪長夜,屈膝到明天,燈花看數落,良人仍未眠。」有人改張佑先生《何滿子》詩曰:「三百六十日,幽君又滿年。一聲獅子吼,含情到床前。」有人改李頻先生《渡漢江》詩曰:「外遇姻緣絕,三冬夏一春,近床情更怯,不敢問夫人。」有人改金昌緒先生《春怨》詩曰:「抱起小嬌兒,莫教床上啼,啼時驚妻夢,不敢坐窗西。」

  有人改孟浩然先生《春曉》詩曰:「陰陽不分曉,羨煞鴛鴦鳥。夜來妻罵聲,淚落知多少。」又有人改程灝先生《春日偶成》詩曰:「雲淡風輕近曉天,夫人罰跪在床邊,時人不識餘心苦,還說偷閒學拜年。」要注意的是,這些詩寫起來很幽默,讀起來也忍俊不住,可是想一想它的第一因,心頭就十分沉重。

  貴閣下看過《醒世姻緣》乎?這是中國空前的,也是唯一的一部以怕老婆為主題的巨著,字數比《紅樓夢》還多。別的國家有沒有這一類書,我不知道,而中國竟然有之,實是中國文化史上一件最大的光榮。作者蒲松齡先生用一百多萬字去描繪一個怕老婆的故事,魄力之大,使人心驚。《醒世姻緣》男主角狄希陳先生,怕他太太薛素姐女士,怕得要命。薛女士用種種奇形怪狀的方法打擊他和他的父母、朋友。尤其是對她的丈夫,一見就生氣。有一次把熨斗裡的炭火倒進狄先生的衣領裡,幾乎把他燒死。又有一次,用洗衣棒褪打了他六百下,幾乎把他打死。作者簿先生對「怕」字有一番說法。他在「引子」裡發表言論曰:

  君王之中,萬一有桀紂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難為我不著。萬一有瞽叟的父母,不過只在日裡使我完廩,使我浚井,那夜間也有逃躲的時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論稠人中報復得他不暢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也還報復得他不太痛快。唯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項上癭袋一樣,去了固要傷命,留著大是苦人。日間無處可逃,夜間更是難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濟。兄弟不能相幫,鄉里不能月旦。即被她罵死,也無一個來解紛。即被她罵死,也無一個來解紛。即被她打死,也無一個來勸開。你說要生,她偏要處置你死。你說要死,她偏要叫你生。將一把累世不磨的鈍刀,在你頸上鋸來鋸去,教你零敲碎受,這等報復,豈不勝如那閻王十八層阿鼻地獄?

  關於《醒世姻緣》,胡適之先生曾考證出來,出自於《聊齋》上的《江城》。我們如果明白《江城》,便明白《醒世姻緣》,如果明白《醒世姻緣》,便明白上面那一段話的意義,以及中國怕老婆的怨偶之間,到底有啥關係。

  《江城》的男主角高蕃先生,娶妻樊江城女士,他們可以說是自由戀愛的結合,婚後感情非常之好。可是樊江城女士的脾氣絕大,翻臉不認人,說話尖酸刻薄,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吵個不停。高蕃先生以愛她之故,只有忍耐。老頭老太太知道後,趁沒人的時候,責備兒子沒有出息。想不到不責備還好,一責備反而更沒有出息矣。樊江城女士聽說老頭老太太和她對立,火上加油,破口大駡,高蕃先生看她太不像話,頂了幾句嘴,樊江城女士更發怒,把他打了出來,緊閉房門。高先生在門口喚了半天,無可奈何,只好在屋簷下躺了一夜。從那一天起,樊江城女士簡直把丈夫當成仇人。最初高蕃先生長跪不起,還可以打動她的芳心,後來長跪不起也不行啦,就更不當人子矣。當然也經過反抗階段,甚至也離過婚,但離了又結,實是天命有歸,在劫難逃。且著書上如何寫之——

  高蕃臉上時常有抓破的血痕,父母明知道是他妻子抓的,只好隱忍不問。有一天,高蕃先生受不了太太的揍,跑到父親家避難,其狀好像一隻被老鷹追捕的小鳥。父母正要問他是怎麼回事,樊江城女士已尾追而至,就在公婆面前捉而捶之,捶罷,揚長而去。父母謂其子曰:「我們就是怕她打鬧,才給你財產,叫你分居,你既然樂於和她在一起,何故逃乎?」高蕃先生被趕出來,四顧茫茫,沒地方可去。父母怕他自殺,乃另外為他找了一間房子,又把樊江城女士的爸爸樊老頭找來,使他教女。樊老頭向女兒開諭萬端,女兒不但不聽,反而把老頭頂撞得面無人色,跳高而去,發誓沒有這種女兒。不久,樊老頭老太太相繼去世,樊江城女士心有餘恨,竟不回家祭吊,每天唯有大吵大罵。

  有一次,樊江城女士用針遍刺高蕃先生的面頰,叫他爬到床下,而她卻在床上呼呼大睡,睡醒了就罵,罵困了再睡,高蕃先生怕她像怕老虎,溫柔鄉變成為苦地獄矣。又有一次,高蕃先生的朋友王子雅先生來訪,不知道利害,在座上大談特談女人。樊江城女士聽啦,也不言語,只在湯裡面放了一點巴豆,這就夠啦,一會工夫,王先生去十幾次廁所,眼看就要瀉死,樊江城女士叫丫頭問曰:「迷死脫王,你還敢不敢口沒遮攔?」王先生這才知道怪病之所來,呻吟哀懇,綠豆湯已準備好矣。從此朋友奔相走告,誰都不敢去他家串門。又有一次,高蕃先生和丫頭講話,江城大怒,把二人捆起來,用剪刀剪下肚子上的肉,而掉換補之。至於平時,高蕃先生更不能為人,動輒就是一頓皮鞭,又經常用腳把餅踏碎,摔到泥上裡叫他撿起來吃。

  薄松齡先生的一本巨著和一篇短文,說出來怕的故事,也提出了解決怕的方法,但他的見解跳不出十八世紀他活著的那個時代。同樣是夫妻,為啥有的恩恩愛愛,有的怕之如虎乎?蒲先生不在現實世界上尋求第一因,卻到陰曹地府尋求第一因。恩恩愛愛者,依他的意見,是:「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思愛相合的知已,或是義俠來報我之恩,或是負逋來償我之債,或前生原是夫妻,或異世本是兄弟。」至於那些怕君子,如狄希陳先生和高蕃先生者流,蒲先生認為其原因是:「前世中以強欺弱,弱者飲恨吞聲;以眾暴寡,寡者莫敢誰何;或設計以圖財,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勢不能報,今世皆配為夫婦。」

  照蒲先生的說法,一切都是「果」,現實社會上根本沒有「因」。娶了一位母老虎,是上輩子欠了她的債。則我上輩子為啥欠了她的債乎?該「欠債」的因又是啥哉?難道又是上上一輩子她又欠了我的債乎?《聊齋》一文中,篇幅太短,叫人看啦,頗為同情男主角。可是由《江城》而《醒世姻緣》,字數增多,男主角的德行便露出來啦,薛素姐是一個爭強好勝、有上進心的女士,而丈夫狄希陳先生俗而不堪,這種人社會上為數頗多——說他壞吧,他絕對不壞,而且是一個毫無心計的好人;說他沒有學識吧,他又是大學堂畢業生留學生,寫起小文來,頭頭是道。可是他就是有點不對勁,嚴重地說,他就是差那麼一竅半竅。柏楊先生家鄉諺語曰:「寧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塗人說句話。」蓋即令只說一句話,都能氣成啞巴。狄希陳先生連個秀才都考不取,還是請了槍手冒名頂替才考到手的,而槍手正是薛素姐女士的弟弟,她沒有結婚前已瞧不起她的丈夫矣。

  看了《醒世姻緣》和《江城》,使我們有更多的發現,中國許多怕老婆佳話和所謂怕老婆的痛苦,往往和怨偶不可像狄希陳先生和薛素姐女士,像高蕃先生和樊江城女士,他們固然是怕,但其程度已超過怕的界限,而成了痛恨矣。蒲松齡先生解決怨偶的方法是《江城》上所寫的,由一位得道高僧,在陰曹地府,查出二人生前的身世,把孽債打一個總結,賬既已經還清,乃用冷水一杯,噴到太太臉上,使她恍然大悟,革面洗心。但現社會對怨偶的解決之道,恐怕不能那麼愜意,代替那位得道高憎的,恐怕是一位法官或一位公證人,為二人辦理離婚手續,然後,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嚴格說起來,中國的怕老婆比日本不怕老婆高級不到哪裡去,中國之怕乃怨偶之恨,非愛情之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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