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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妒之道

　　憐憫是治療嫉妒的特效藥。如果被嫉妒的先生女士，上吊的上吊，麻臉的麻臉，垮臺的垮臺，入獄的入獄，那當然是上上之策，屆時一團妒火，自然化為一團祥和，蓋他一下子從弱者的地位，高升到強者的地位，怎不氣消怒散歟。問題上，上帝就是由他自己幹，也不能讓社會上被嫉妒的人，完全根絕。柏楊先生天天盼望別的寫雜文朋友翹辮子，他們不但不翹辮子，反而越寫越多，越寫越好，存心要把我比砸。

　　柏楊夫人也天天盼望隔壁那位貌如天仙的太太早點和人通姦，以便看看笑話，了結心頭之氣，可是造了人家五年的謠，該太太仍正派如故，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也。被嫉妒的先生女士們，勢不能為了不被嫉妒，而自己去一一自盡，於是，「吃醋」和「醋」之間，遂成了冷戰僵局，醋不甘自我毀滅，吃醋的又無法把醋吃光，邪惡之氣上沖霄漢，天下自不能太平。

　　聰明的朋友乃發明了產生憐憫的妙方。前已言之，他們既不甘自我毀滅，也不肯自我毀滅，則最好的是「作自我毀滅狀」，有此一「狀」，多少可使對方產生憐憫，減少嫉妒。貴閣下沒有見很多官崽乎——我想讀者先生中一定有些當了官崽的老朋友，不妨去拜訪一下，就可窺知奧秘——說不了三句話，他一面在公文上蓋章，一面呐喊曰：「忙死啦，忙死啦，簡直不是人幹的。」偶爾有個電話打來，他又呐喊曰：「到處受氣，簡直不是人幹的。」我有一位朋友，官拜秘書主任之職，有一次為了一點屁事找他，他端架子之餘，就來了這麼一套。我曰：「然則你可以辭呀。」他曰：「沒辦法，啥長不肯讓我走。」我曰：「那恐怕不見得，你只管硬辭試試，我就是不相信你一定不幹他就派人暗殺你。」結果那點屁事也沒辦成，他就欠屁股送客。回去後別人告訴我曰：「老頭，老頭，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是在故意喊叫的呀，你怎能當真乎？」對啦，對啦，我真發了昏啦。

　　官崽之所以成為官崽，便是寧願被分了屍，寧願出賣靈魂，也不肯放棄他的官；悲鳴的用意，只希望減少小民對他的嫉妒而已。前天遇到寒爵先生，他聲明曰：「我要不寫啦，稿費一點點，三個月不發，看不起人。」為的是，表示他自己夠苦啦，安撫我不要再動邪念，打他的小報告啦。而最近隔壁那位漂亮太太也有了學問，從前見了老妻，理都不理的，最近大概受不了老妻謠言的中傷，也改變戰略，昨天特地可憐巴巴對老妻曰：「你不知道，我先生一個月才九百六十元，不夠開支，而我又是喜歡賭博，前天一場麻將就輸了六百塊，我先生不是人，打了我一頓。柏太太，你能不能借我二十元買菜，你家老爺鼎鼎大名柏楊先生，一個月聽說稿費就能買一輛汽車，真好福氣呀。」老妻一聽，她丈夫原來好賭成性，而柏楊先生一個月稿費又能買一輛汽車，雖是奇聞，但聽了舒服，妒心乃為之大減，登登登登，跑回家來，掀開席子亂翻，翻出二十塊錢付之。咦，該漂亮太太不但慧在表面，亦慧在內心也。

　　據說嫉妒也並不全壞，又據說嫉妒可以治療類似聾啞之症，這種情形，在廉價小說上層出不窮。其公式大概是這樣的，有夫妻二人焉，感情事實上很好，可是做丈夫的或者一個書呆子，不知情調，或者是一個事業心很重的人，無暇調情，把太太冷落得又氣又恨，乃假裝愛上另外一個迷死脫張，跟該迷死脫張既看電影又跳舞，故意透露一點消息給丈夫。該丈夫如果仍不覺悟，他們就雙雙對對到他面前晃來晃去，該丈夫這才大口吃醋，然後說明原委，和好如初。

　　這故事寫起來非常輕鬆，讀起來也非常如意，蓋世界上的男女相愛，往往是男的主動，女的被動。但在廉價的小說之中，卻恰恰相反，而是女的主動，男的被動，怎不過癮乎哉？該美麗的太太用種種奇妙之法，把第三者迷死脫張搞得雲天霧地，以為天外飛來豔福，這一段無論是寫來演來，都最叫座。一般人似乎相信用這種激將法去爭取愛情，為上上之策，可以不必動刀動槍，就能把失去的重新找回。我有一位女學生，有一天找我，氣呼呼地罵她的丈夫是一段呆木頭，結婚八年，已生了一子一女，他的喉嚨就好像被鬼捏著，三棒子都打不出一個屁。她決心要激他一激，和一個野男人肩並肩作親熱狀，也叫他開開眼界，知道自己太太不是那麼不值一錢，非他不可，還有得人愛哩，看他還麻木不麻木。

　　柏楊先生認為像這種丈夫，天生蠢質，應該八輩子討不到太太，有小姐肯嫁他，已算他祖宗有德，再不回頭是岸，真是混帳到底，不可救藥。我就曰：「問題是，你還愛他不愛他呀？」她曰：「當然愛他。」我曰：「看樣子恐怕未必，你如果不愛他的話，我勸你不如離婚算啦。你如果真的愛他如初，那麼千萬別去玩弄嫉妒，那可能導致離婚，也可能招致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旦你的肚子被戳了兩個大洞，血流如注，報館記者和三作牌圍在床前問長問短，你願意乎？」她說她有把握，我曰：「你如果找我老人家做你的藥方，你丈夫一看，只是個糟老頭，根本不在乎，治不了病。你如果找一個你丈夫嫉妒的，那一定是對你適當的，我看你泥菩薩過江，屆時自己都難保自己也。」

　　該女學生因話不投機，悻悻而去，她本來每逢過年，都要給我送點禮物的，從那次之後，便沒有再送。這年頭廉價小說真能坑死人，小說上電影上非常愜意的事、一旦變成現實生活，恐怕就沒有那麼簡單。主要的是，那位在當中的迷死脫張，他將如之何乎？小說上簡單得很，他豔夢初醒，只好自認倒楣，在那一對恩愛夫妻千道謝萬道謝、千道歉萬道歉聲中，狼狽而逃。然而如果那是真實的人生，恐怕不會如此這般。不要說迷死脫張啦，就是換了柏楊先生，忽然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非愛我不可，我被他愛得迷迷糊糊，自以為前途似錦，結果竟不是那麼一回事，只不過像猴兒戲一樣被她牽在手裡玩了一陣，我恐怕絕不會善自甘休。她如果不繼續愛我，我准去市場買一把彈簧刀教她瞧瞧。嗚呼，柏楊先生道德學問聞名天下，尚且如此，我不相信那位迷死脫張，肯若無其事地拍拍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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