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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的眼睛


  我們常聽有人「汪汪」而言曰:「有愛情才有嫉妒。」嗚呼,光棍朋友看見一位漂亮小姐挽著一個臭男人在馬路上散步,頂多自歎命苦,生一陣暗氣,罵聲「他媽的」,足矣。如果那漂亮小姐是他的妻子大人,或是他的女朋友,那就麻煩大啦,一股奇勁上沖,准大怒特怒,醜態畢露。無他,他愛她;如果他不愛她,她即令是自己的妻子,即令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不但不會,恐怕還會大喜過望曰:「好啦好啦,這一下甩掉啦。」

  真正的愛情,不一定有嫉妒,即令有愛情一定有嫉妒,它的逆定理也不見得成立,不能依葫蘆畫瓢曰:「有嫉妒才有愛情。」有些太太對她丈夫嫉妒得要命,卻未必愛他也愛得要命。蓋嫉妒是一種和愛情同樣濃烈的感情,沒有理智,不問是非。一個人為了愛情,固神魂顛倒;一個人為了嫉妒,也同樣會神魂顛倒。二者都是一種強烈的願望,不但充滿了想像,也充滿了聯想。所以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不可救藥,一種是正在戀愛的人,一種便是心懷嫉妒的人也。

  《聖經》上稱「嫉妒」不曰「嫉妒」,而曰「罪惡的眼睛」,中國文字更妙,把「嫉妒」叫作「吃醋」,都含有一種譴責的意思。前面介紹的「妒律」,正代表臭男人對女人嫉妒的煩惱,但這一類的嫉妒卻是必然的。唐太宗李世民先生賜給宰相房玄齡兩位美女,房先生把她們領到家裡,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有一天,美女端盤子過來,房先生忽然發神經贊曰:「女白手。」房太太竟下令把美女的手砍掉。李世民先生暴跳如雷,把她叫到金殿之上,命她喝毒酒自盡。房太太曰:「喝就喝,但我活著就不准他跟別的女人上床。」視死如歸,一飲而盡。回家後吩咐後事,卻沒有死成,原來喝的是醋。

  一個人本來是非常聰明的,一旦戀起愛來,便變得糊塗不堪。同樣的一個人,一旦嫉妒起來,也會照樣糊塗不堪。房太太寧願吃毒酒也不願丈夫抱別的女人,這種嫉妒是偉大的嫉妒,沒有這種嫉妒,便沒有了愛。一個女人看她丈夫和別的女人同居生子而毫不動心,她一定跟她丈夫毫無感情。臭男人亦然,他如果看見妻大人和別的正人君子開旅館幽會,竟假裝沒看見,他和太太的感情也不問可知。問題只是,嫉妒的程度,也就是糊塗的程度和盲目的程度,決定於嫉妒的性質。一曰愛情的嫉妒,一曰佔有的嫉妒。在另一方面,一曰因對方的不貞而嫉妒,一曰不管你貞不貞我照樣不誤的嫉妒——也就是疑心生暗鬼的嫉妒焉。

  不嫉妒和過分嫉妒,都是不正常的病態。過分的嫉妒,尤其是愛情的毒藥。從前有一個臭男人,娶了美貌妻子,提心吊膽,唯恐綠帽子飛到自己頭上,每天出門之時,就用石灰把房子周圍撒了個遍,以防野男人玩什麼花樣。當這種奇妒朋友的妻子,不反也被逼反矣。夫世界上任何感情,都有解決之道,愛情可以因結婚而滿足,複刀可以因一把刀子插到敵人肚子裡而滿足,只有嫉妒這玩藝,好像秤錘掉到泥坑裡,不但一輩子浮不起來,而且越陷越深,老天爺都幫不上忙。

  世界上只有弱者、失敗者或自歎不如人者才嫉妒。有一種現象非常奇怪:妻大人嫉妒丈夫的情婦,看見情婦摸自己丈夫一把,或看見丈夫摟一下該情婦的腰,她就醋勁大作,一旦發現丈夫和該情婦竟赤條條躺到床上,那就更如瘋如狂;可是,同樣的事情,相反過來,就完全兩樣,蓋妻大人只嫉妒情婦,情婦卻從不嫉妒妻大人,她看見情夫摸他太太一把也好,或看見情夫摟一下他太太的腰也好,甚至撞上了情夫和太太赤條條躺在床上也好,他絕不會大發雷霆。為啥她不大發雷霆乎?難道凡當情婦的都是聖人哉?當然不是,而是在那種場合,她是勝利者,是強者,是飄飄然一想起來就微笑的角色。同樣道理,做丈夫的只嫉妒情夫,看見該野男人把自己的太太摟之抱之,擁之吻之,准手執鋼刀,殺奔前往;可是,一旦反了過來,當情夫的看見那個頭上頂著綠帽子的丈夫對他自己的太太摟之抱之,擁之吻之,他就不會手執鋼刀——不但不會手執鋼刀,心裡還會悠哉遊哉,蓋情夫和丈夫在一起,情夫是勝利者,是強者,是飄飄然一想起來就微笑的角色也。

  前已言之,情婦也好,情夫也好,並不是天縱英明,叫他們量大如海,一旦她的情夫又有了別的情婦,或他的情婦又找了別的有錢有勢戶頭,你看他們表演得鑼鼓喧天吧。嗚呼,《聊齋》上有一篇《畫皮》,一個吃人的青面潦牙夜叉,卻披著一件美麗如畫的人皮,人人看起來她貌如天仙,其實那美麗不過是一件畫皮,掀開那張畫皮,便是夜叉,吃人的妖魔也。過分的嫉妒也像夜叉一樣,披著愛情的外衣,向人猛叫曰:「我愛她才嫉妒呀」(或「我愛他才嫉妒呀。」)實際上那種嫉妒和愛無關,而只是一種佔有的欲望和自尊心受打擊時的強烈反應。故恩愛夫婦之間固然有嫉妒,怨偶之間也同樣有嫉妒。柏楊先生有一位朋友,結婚之初,可能也恩愛過一陣子,但那都是想當年的啦,二十年後,早成了相敬如冰。他害病她也不管,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他不喜歡吃黃豆芽,她一年四季都買黃豆芽;偶爾在家坐一會,兩人像一對木偶,沒趣得很。可是,該朋友忽然走上了桃花運,妻大人得到消息,馬上就鬧了四海沸騰。

  該太太之所以有如此劇烈的反應,不是她愛他愛得緊,而是她氣得氣得緊,而是她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她如果愛他,平常何至相敬如冰乎?這一種類型的嫉妒固多得很焉。在嫉妒王國坐第一把交椅的呂雉女士,丈夫劉邦先生死掉後,她立刻下令把劉邦先生的寵妾戚夫人,手腳砍掉,扔到豬欄裡,謂之「人彘」,這股妒勁,真叫人發抖。西晉王朝宰相賈充先生的太太;嫉妒王國也有了不起的地位,有一天看見丈夫在乳母懷裡和兒子親熱,她以為他准和乳母有一手,借機會偷吻一下大胸脯,乃把乳母殺掉。這一殺不當緊,兒子太小,非乳母的奶不吃,竟活活餓死,使賈家絕了後代,大概是冤氣沖天之故也。

  因自尊心受打擊而嫉妒的惡形惡狀,男女都差不多,蓋在這種形態下,自尊超過愛情,維護自尊也超過維護愛情。五年前美國曾發生過一件殺妻案,男主角是一位旅館老闆。他在法庭上供稱,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和大多數美國夫妻間的感情一樣,蜜月度過之後,就一直平平常常,他妻子很少到旅館裡來。可是自從一個傢伙住進旅館,在一個舞會上和他妻子認識之後,他妻子對那客人就愛上啦,愛得如醉如癡,如每天都要駕臨一次,名義上陪伴丈夫實際上得空就溜到客人房子裡瞎聊瞎搞。該老闆說,他每看見他太太邁著輕盈的腳步前往幽會的背影,心裡就像有盆烈火在燒,燒得他毒自膽邊起,惡從心上生。他告庭上曰,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即令他們在戀愛期間和蜜月期間,他對她都沒有如此強大的誘惑力,一定是那臭男人有一套他所沒有的或所欠缺的玩藝,他無法承擔這種羞辱,乃隆重地把他扼死。

  過分嫉妒的結果,往往會像該老闆一樣,動刀動槍。中國古時候的法律真是叫臭男人笑得口都合不住,只要當場捉住,就可連太太帶姦夫一併幹掉,所謂捉姦捉雙,殺了人不算犯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丈夫捉太太的奸,可以幹掉;太太卻不能捉丈夫的奸,更不能殺丈夫——不但不能捉之殺之,當丈夫的反而可以把野女人弄回來家庭化、合法化。若是太太們也可以捉丈夫的奸,捉住後也可以當場幹掉,那才叫真正的公平。

  現在當然都不行啦,該旅館老闆如果生在古代中國,就不致吃官司也。因嫉妒而動刀動槍,有的照太太肚子上一刀,有的是放過太太而去找太太情夫的麻煩,把那野男人頭上用子彈鑿開一個血洞。同樣是一頂綠帽子,同樣是妒火中燒,為啥有的殺太太,有的卻殺情夫乎?其差異如此之大,原因又何在哉?柏楊先生認為,因為個人先天氣質不同,後天教育和修養不同,其因嫉妒而殺人的目標自不同。有些人想,好臭婆娘臭婊子,你竟這麼壞,不顧我們恩愛一場,竟去勾搭小白臉,或硬往那有錢傢伙的懷裡塞,如此不知廉恥為何物的賤貨,我不殺你,難道叫你活著繼續丟人現眼不成?可是另一些人想,好小子,你油頭粉面,靠有幾個臭錢,或靠你有辦法去美國落戶,竟誘惑我的太太,這種畜生,留你活口不得。嗟乎,大概是這樣的焉:基於愛的嫉妒,往往殺太太;基於佔有的嫉妒,往往殺情敵,不知道對不對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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