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婚戀物語 | 上頁 下頁 | |
敬意和愛心 | |
|
|
輕視是破壞幸福生活的兇手。因權勢而結婚,或因金錢而結婚,痛苦的多,快樂的少,原因在此。我有一個女學生,年齡二十有三,她曰:「我要嫁的人,不一定是我愛的人,我要找個有錢的,我要享受。」因此硬嫁給某一個紡織廠老闆的大兒子。婚前父執輩知我學問甚大,拜託前去開導,我沒有去,蓋別人都認為那小子無一技之長,完全靠老頭產業,而老頭表面甚好,其實虧損累累,可危可懼,我卻認為如果斷言有錢的小開都是壞種,將來都要窮兮兮,甚至那個「愛好虛榮」的女子,將來一定或被踢焉、或討飯焉、或淪落焉,那是廉價言情小說上的公式,不是人生的公式也。 有一點必須弄明白的,那種婚姻,一塌糊塗的固然很多,若趙家、若錢家、若孫家,歷歷可數,但不一塌糊塗的也著實不少,若李家、若周家、若王家,也歷歷可數。我當時就覺得這不是問題的癥結。問題的癥結是:金錢固然是一種享受,有了錢啥事都可幹,你一抖鈔票,別人立刻會蹶起屁股,請你隨便打板子。那股滋味,尤其對於一個窮苦慣了的人,真是窩心得很。可是,不知考慮到一點沒有,愛情的本身豈不也是一種享受乎?我說這話不是說窮得連胃翻了過來都可不管,而只管愛情,那是鬼話,而是說,如果一個是生活舒適而有愛情,一個是生活奢侈而沒有愛情,前者的享受似乎更大,後者便不見得必然快樂,蓋有輕視在內。 記不得哪一年的世界小姐矣,嫁給一個美國開百貨公司托拉斯的小開,結婚不到一年就拆夥,該小開對記者曰:「她見了啥東西都要,恨不得把俺爹公司裡的東西部搬回家。」該兩位活寶的名字記不得矣,但管資料的朋友定可查出,報紙上當時登得甚詳細也。我們不評論她亂買東西對不對,而只是指出她丈夫看不起她。我的那位女學生,別的我不擔心,我只擔心她的丈夫看不起她:「晦,你嫁我的錢,我娶你的美,我無錢時你當然另行高就,你不漂亮時,我當然再找別的女人。」這似乎也嫌說得太武斷,主要的是,和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也好,不愛的女人也好,整天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不噁心乎也?不委屈乎也? 不知道哪個聖人說過,娶一個有錢的妻子是對自己的一種毀滅,柏楊先生年輕時頗不服氣,心裡想,娶一個有錢的太太真是人生最大的幸運,假使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像新疆舞曲所唱的,帶著她的萬貫家財,還有美麗的妹妹,坐著她的馬車來——如今則是坐著她的汽車來——那我真要猛往上撞,千軍萬馬都擋不住;可惜白白斷送年華,始終沒有遇到這種天賜良緣。 但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有他的一套,這句話固有它的道理。我們想像中的妻子,至少有兩個要點,一曰「愛我」,一曰「敬我」,沒有一個光棍夢中的情人其凶如虎,其惡如狼,每天整他一頓的。那個坐汽車帶妹妹而來的漂亮妻子,一定溫柔入骨,你花她的錢她不在乎,你打她妹妹的歪主意她也不在乎,甚至還能效法娥皇女英哩。嗚呼,如果你知道你每用她一塊錢她都要面孔鐵青,你多看她妹妹一眼,她就教她的傭人給你一頓臭揍,恐怕那胃口就不見得太大。 太太一旦對丈夫沒有敬意,便算糟到了家。我有一位最知已的小朋友,初來臺灣時,年方三十,英俊雄壯。有一個有錢的獨生女兒看上了他,而且和他結了婚。因他一人在台,無親無友,經濟力量又不足,乃索性住在她家,老兩口視他如子,婚後請我們吃酒,住所堂皇富麗,跟皇宮一般,有三四個妙齡侍女擔任招待。吾友昂然上座,新郎新娘,望之和神仙差不多也。看得大家心迷痰壅,加上地板既光且滑,有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傢伙,還當場摔了一交。回來後也歎氣,我也發喘,不知該朋友哪一代祖先積的福,由他小子承當。 但不久我們就發現有點不對勁,不到三年,該朋友漸漸地由昂然而不昂然,原來其中出了學問啦。他在某衙門是中級職員。月薪兩千元,在我輩小民,是一個天文數字,可是他拿回去,太太睬都不睬,而且不時帶他上街,做西裝焉,做大衣焉,買皮鞋焉。買汽車焉,有一次且以他的名義在銀行開了一個戶頭,先行存下十萬元,並告那個屁股蹶得奇高的銀行經理曰:「我先生如果要透支,打電話給我。」(意思是曰:「透支可以,我得批准。」)又對該朋友曰:「十萬花光沒有關係,但你要教我知道你每筆的用處。」遇到星期天加班,太太必發脾氣,她曰:「一個月掙那一點可憐錢,買草紙都不夠,辭掉算啦。」 他最初不辭,後來太太打電話給他的老闆,要把他買回來,他才不得不走。結果太太帶他周遊了世界列國,喝了不少洋水,增了不少見聞。不過他的發言權也逐漸降低,有一次他想買一件絨晨衣,太太不知是心境不好,抑或其他別的原因,硬是不肯,最後她吼曰:「用你的錢買去!」把他氣個半死。蓋他如果是妻子,尚可向丈夫鬧,而他竟是丈夫,除了自顧形慚,實在鬧不起來。他經常向太太提議招待他的老朋友,一提起他的那些老朋友,連個部長廳長什麼長什麼主任都沒有,清一色的低級貨色,他太太便有氣,尤其是所謂老朋友的太太們,一個比一個寒酸,沒有一個人手上有五克拉鑽戒的,那種朋友算啥?有一次她曰:「我們裴家七代以降,往來無白丁,你難道沒有幾個像樣的朋友?看他們上次來吃飯時的那種吃相,實在不敢領教。你要請,去館子請去,但我告訴你別花我的錢。」 八年前我有一事要托他,先用電話約定了時間後,硬著頭皮往訪,卻發現該太太正在和我的頂頭大亨某部長吃咖啡。依我跟朋友的交情,應喊她一聲「弟妹」,即不那麼結實,也應叫她一聲「大嫂」,可是那天我卻結結巴巴了半天,弄得面紅耳赤。部長在一旁解圍曰:「柏同志,你找裴小姐有什麼事呀?」我曰:「沒……沒……」該裴小姐曰:「你一定找青彥,對不對?我剛才教他開車帶孩子去金山玩,他說他有事,可能是等你。柏同志,青彥像你這樣的好朋友,共有多少,怎麼幫忙都沒有個完?」我緊張過度,頭大如鬥。好容易逃出網羅,連姓啥都記不起來啦。 《聊齋》上有這麼一則故事,題目曰「仙人島」,敘述王勉先生的豔遇。王勉先生「有才思,屢冠文場,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陵折」,有一天,和他的岳父大人,未婚妻芳雲小姐,妻妹綠雲小姐,共坐一堂。岳父大人要考考他,他當然毫不在乎,當時就誦詩一首,顧盼自雄,中有二名句雲,「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使塊磊消。」未婚妻芳雲小姐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一座鼓掌大笑。王勉先生又吟水鳥詩雲:「渚頭鳴格傑」,忽然忘了下句,芳雲小姐向妹妹嘀咕低語,掩口而笑,綠雲小姐告父曰:「姐姐為姐夫續下句矣,狗尾向硼巴。」合座粲然。 王勉先生心裡想,世外人一定不知道八股是啥,何不唬之,乃炫其冠軍之作,為「孝哉閔子騫」二句,破雲:「聖人贊大賢之孝。」綠雲小姐顧父曰:「聖人從沒有喊門人別號的,孝哉一句,是別人說,不是聖人自己說。」連碰三次釘子,王勉先生意興索然,岳父大人仍令其往下念,他念到佳處,還把主考官的評語都念了出來,有雲:「字字痛切。」綠雲小姐告父曰:「姐姐說,宜刪切字。」王勉先生背誦完畢,又述主考官總評,有雲:「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小姐又和妹妹嘀咕,兩人皆笑不可抑,綠雲小姐曰:「姐姐說,羯鼓當是四撾。」眾人不解,她不能忍,乃曰:「去切言痛,人身上一痛,則血脈便不通矣。羯鼓四撾者,其雲不通又不通也。」眾人立刻哄堂。王勉先生初以為他是中原才子,目中無人,到而今才發現大勢不好,只好流汗。 結了婚之後,發現妻子房中啥書都有,略致問難,響答無窮。王勉先生閑來無事,便搖頭吟哦,妻曰:「我有良言,不知肯見納否?」問何言,她曰:「從此不作詩,也是藏拙之一道也。」書上曰:「王勉先生因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門。」幸好芳雲小姐溫柔敦厚,日子才過得下去。 這個故事誠多彩多姿,惜結尾太如意算盤。柏楊先生推測,如果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雲來霧去的神,恐怕王勉先生婚後的日子有可瞧的,蓋他的自尊心全被摧毀,賴以直起脊樑的玩意全被否定,動輒都要擔心妻子的輕視,除非他改行不讀書而去做木匠,他能安然地無動於衷哉?芳雲小姐肯聽天由命「巧婦常伴拙夫眠」哉?這種知識水準不能配合的現象,也是災害之一。知識相差太巨,好比,太太大學堂畢業,丈夫不識字,或是丈夫大學堂畢業,太太不識字,都不容易恩愛到底。自二十世紀初葉以降,社會上經常發生丈夫拋棄小腳娘的悲劇,多半起因于做妻子的在知識上得不到尊重。因不識字之故,氣質上、風度上,以及應變能力上,自然跟著差上一截。 柏楊先生有一位族弟,他在二十世紀一零年代就當上縣長(那時叫「縣知事」),太太要他帶她上任,他患曰:「你沒照照鏡子,看你的模樣拿得出去!」把太太氣得要上吊。其實不僅太太如此,像王勉先生,照樣也要上吊。很多女孩子一旦讀了大學堂或去了番邦,哪一個還再回去守那莊稼漢的丈夫過一輩子乎?用不著舉例,讀者先生不妨抬頭四望,數一數當前的和過去的女作家、女政治家,以及女什麼家,查一查她們的歷史,不難知癥結所在。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