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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開的謀殺


  一連幾天談到夫婦間的年齡問題,讀者先生的反應似乎非常激烈,但點頭的少,搖頭的多。一位署名「一讀者」先生來信曰:「你寫了這麼多天,有何用意?」一位鐵心先生來信曰:「事實上大謬不然,若某某(其人名氣甚大,不便照錄)還不是老妻少夫哉?」另有劉月娥、強生、魏秦諸先生,意思也是如此,其中一部分則曰:「若某某,老夫少妻,日子還不是蠻快樂?」各項問題,咄咄逼人。

  然而有一位李桂茨先生的話,給我指出一條明路,他曰:「先生應多懲惡勸善,教人們家庭如何和睦才對,不應只分析現象。」李先生可謂洞察肺腑,蓋柏楊先生之志,固只在分析現象,而不在代聖人立言。使別人置諸案頭,奉為圭臬,那是大人先生們的事,非柏楊先生的事。善惡應由人自擇,一個莫不相關的第三者,懲固懲不完,勸也勸不好,牛不喝水,強按其頭,因此救了它一條牛命,它的心仍不舒服。從前孔丘先生辛辛苦苦編了一部《春秋》,啥價值都沒有,他的徒子徒孫們臉上掛不住,把良心一橫,猛蓋曰:「一字之褒,一字之貶,而亂臣賊子懼。」我想世界上最不要臉的謊話,無過於此,便是用顯微鏡去查歷史,也查不出哪一個亂臣賦子懼了一下。革面洗心,靠自己的大徹大悟,說教的東西,只能升官發財,不能救世。

  關於「若某某」的實例,似乎都有點鑽牛角尖,年齡上如果懸殊很少,女子比男子只大三歲兩歲,似乎還不太嚴重,男子比女子只大十歲八歲,似乎也不太嚴重。這種劃分法,不能用自然科學實驗室的態度去追究,有些人曰,大三歲不算老妻,大四歲算老妻乎?大十歲不算老夫,大十一歲算老夫乎?如此一問,天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東西都要被推翻。憲法規定年滿二十歲的人有選舉權,難道人一過了二十歲便一定成熟乎?十九歲最末一天跟二十歲最初一天,其間有啥魔術乎?如此詰責,則連憲法都可取消矣。年齡之相差,固看歲月,亦看二人間的心靈距離,如果只斤斤計較數目字,便難為死人。

  年齡懸殊太大,是家庭不幸福的一個原因,也是形成怨偶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並非說他們就一定非離婚不可。讀者先生來信舉的例子,幾乎全是曰:若某某,並未離婚呀。嗚呼,若他們離了婚,倒是幸福的矣。不離婚不就象徵幸福,很多夫婦間的謀殺案,或夫殺妻,或妻殺夫,他們固都沒有離婚者也。當那些丈夫害妻子,妻子害丈夫的消息在報上發表時,我就長歎,歎他們何不早早散夥。

  我們研究的原則是不評是非,不講善惡,而只分析現象,當作社會問題提出,若某君辜負他的嬌妻,若某婦欺騙她的老實丈夫,自有天理、國法、人情去判斷。我們不能說因某人一文不值,他所造成的現象便不是問題,不屑去研究也。對耶?不對耶?

  老妻少夫,固然很糟,老夫少妻,如果年齡距離太大,其情形同樣很糟。用不著舉實際例子,僅從文學作品上去看,便可發現老夫少妻的家庭,乃產生悲劇、醜劇,甚至慘劇的溫床。天老爺安排萬事,總是禍福相連,以便有智慧的人取捨,李耳先生在《道德經》上便有言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洞察事理,一針見血。年輕人和年長人共同追一小姐,結果年輕人竟然慘敗,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投入那老傢伙的懷抱,稍微有點血性,恐怕不殺人就得自殺。

  蓋年輕人的資本只有兩個:一曰「年輕」,一曰「前途」。在某一個角度看起來,年輕等於不成熟,前途根本不可恃,哪一個悲哀的老頭不是從有前途的年輕時代過來的乎?但老傢伙的玩藝卻多啦,有汽車、有鈔票、有事業、有社會地位。至少他有一條已造好了的生活之船,年輕女孩子跟他們攜手而去,固然氣死人,卻無可奈何也。小夥子唯一的報仇之法,就是跳腳而罵,罵她「拜金」,罵她「沒有理想」,罵她「嫁了個老爹。」

  一個年長的男人娶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太太,固然被年輕小夥子恨入骨髓,固然自己樂不可支,然而如果在年齡上超越得太過了分,結局就很難說啦。上帝絕不對任何幸運的人照料到底,都得人神同工,他自己必須愛惜自己。天下美女本來就少,他以老邁之年,竟也討了一個,即使上帝本人不好意思嫉妒,他手下的人若天使者流,也酸辣交集,玩個花樣整之,蓋福和禍,總呈平衡狀態。

  所以老夫少妻的家庭中,無論多麼有錢,多麼有勢,夫妻間多麼恩愛,總有一片可怕的陰影,黯然籠罩,撥之不開,驅之不去,大家口中不言,甚至發誓沒有那種陰影,但心裡卻不能釋然。那是啥乎?曰「死」,曰「寡」。世界上唯有年齡是無情之物,對任何人——上自帝王,下至淘茅坑的——都不寬恕。老傢伙有美豔嬌妻,樂固樂矣,女孩子一切都享受現成的,舒服固舒服矣,可是老傢伙會不知不覺中想到死:「我死之後,嬌妻歸向何人?」年輕的妻子會不知不覺中想到寡:「他死之後,我將如何?我今年才三十妙齡,為他守寡下去乎?抑或以他的遺產為資本,再嫁一個小白臉乎?」

  柏楊先生有一朋友,在臺北擁有一個大家庭焉,前年忽然動了少年之心,娶了一位二十歲的姣娘,愛她愛得簡直不可開交。他告我曰,她的每一呼吸都使他心動。該女士一下子擁有鉅資,今天買皮鞋,明天買項鍊,既可去美國,又可去巴西,愛他也愛到極點,可是,每當朋友外出,把好她留在家中,她想前想後,便禁不住淚落如雨,有一次向柏楊先生哭曰:「他那麼大年紀,還能再活幾年?一旦有個好歹,教我怎麼辦?」

  教她怎麼辦?我怎麼知道。

  上面例子之中,雙方都有高貴的情操,尚且如此,如果沒有那種高貴情操,才真是冰箱裡的狗屎,眼前雖然凍結,將來終要弄利臭氣四溢。某一富翁,年已八十,向一位二十歲的女孩子求婚前夕,對著鏡子大刮其胡,又跑到理髮店把頭髮染黑(這種染髮之術,可謂人間一絕,雖八十歲高齡,一經染之,望之若四十歲人,年輕女孩子如只愛俏而不愛鈔,則宜留心該男人的頭髮)。但仍心焦如焚,向朋友請教曰:「我向她謊說我今年才六十歲,如何?」朋友曰:「你若說你今年九十有九,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嗚呼,這就是一個公開而殘酷的謀殺矣。有些女孩子嫁年長的男人,為的是她愛他。有些女孩子嫁年長的男人,其目的只是希望他早早地魂歸天國,以便繼承他的財產。這種婚姻,還能有好結果乎?《笑林廣記》上有一則故事,內容甚黃,似乎難登大雅之堂,但對這種明顯而殘酷的謀殺,卻予以無情揭發。該故事曰:某老翁娶少妻,恩愛逾恒。一天晚上做了一夢,夢見他在一隻鼓上大擲骰子,醒而告人,求判吉凶。那人想了半天,歎曰:「我看你這一把老骨頭,遲早要斷送到那兩片皮上。」悲半天,歎曰:「我看你這一把老骨頭,遲早要斷送到那兩片皮上。」悲夫,每一個將跟年輕貌美女朗結婚的老頭朋友,都應該仔細一想。

  不過,一個人如果走上了桃花運,不要說勸告的話擋不住,便是原子彈都擋不住。這也難怪,妻子是年輕時的愛人,老年時的伴侶。臭男人年輕時打光棍,無妻無家,固然痛苦,但還可以到外面亂跑,打麻將、去北投,三五成群,呼朋引伴,總有一個表面熱鬧,以打發寂寞良宵。可是一旦老境驟至,朋友們各人有各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家,且死者死矣,病者病矣,即令仍然健在,恐怕也無複當年豪傑。即令有當年豪興,為了社會地位,為了在晚輩面前冒充聖人,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胡搞。

  當一個老傢伙,白天道貌岸然,已夠吃力,晚上獨對孤燈,更增淒涼。貴閣下讀沒讀過哥德先生的大作《浮士德》?浮士德先生活到了六十歲,著作等身,名滿天下,真可以躊躇滿志,可是到了晚年,卻惘然缺少一件——那就是愛情。於是魔鬼先生乘虛而入,保證賜他一個年輕漂亮妻子,浮先生大喜之余,就把靈魂賣給魔鬼。我想浮士德先生的道德學問比你我都大,到時候尚且不顧一切,連出賣靈魂都幹,則「生命被謀殺,財產被沒收」,又算個啥?吾友伊莉莎白女王在臨終時,悲慟曰:「誰要能使我多活一分鐘,我就把我的大英帝國給他。」一個年長的人一旦獲得愛情,那就是說,一旦獲得一個年輕女孩子的青睞,便是這種心情:「只要教我愛一分鐘,我就把我的生命給她。」

  另一個籠罩著老夫少妻家庭中的陰影,則為性的不調和,以及因性的不調和而發生的紅杏出牆。中國人因受理學道學的影響,聖崽特多,雖然心裡奇癢難熬,卻在表面上硬是裝得像木頭人一樣,見人談之,也表示痛心疾首,非如此不足以宣傳他的道德學問也。不過問題始終是問題,不因有人不談就不成問題。

  我老人家前已言之,據生理學家的研究,男人性能力最強時二十歲至三十歲之間,逾此則漸衰;到了七十、八十,簡直要全部報銷。如果年輕時不知保重,則六十歲後,性生活便可能宣告結束。而女子則不然,要到三十、四十,才能適應,在此之前,上床便入夢,瞌睡多而胡思亂想少,在此之後,則老矣、衰矣,沒有意思矣。上帝硬是和他的子民開玩笑,當初他老人家一定和亞當夏娃在一起賭時輸了錢,因而大遷其怒,以示報復。如果他稍發慈心,使男人的性能力延長,以便和經濟能力配合,使女子的性興趣提早,以便和她的青春配合,天下豈不從此太平乎哉?弄成現在這種局面,真是害人不淺。當丈夫的年已七十,連睡覺都感覺到腰酸背痛,而漂亮的太太才三十許,那場面真是不說也罷。吾有一友,便是如此,一次赦然見告,他的嬌妻把他從她身上憤然推下,然後掩面而泣,朋友羞愧得要上吊。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縱有千言萬語,黃金美鈔,以及美國的居留證,都沒有用。嬌妻不是積郁一輩子,身心俱粹,便是另謀發展,綠帽橫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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