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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信號(1)


  吾友愛因斯坦先生曾發明了相對論,一時震驚世界,據說內容甚為深奧,地球上只有九個人懂得。柏楊先生似乎不在該九個可敬的人物之列,不過有一點卻是有點心得的,人跟人之間你如果對某人的印象至為惡劣,用不著去打聽,某人對你的印象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定律用到家庭和夫婦關係上,雖不見得一定十分準確,但婚姻的破裂,夫婦雙方的責任,固往往是相對的也。在外表上,有丈夫非離婚不可的焉,有妻子非離婚不可的焉,看起來好像一方先變了心和先狠了心,對方真是可憐兮兮,但使其先變了心和先狠了心的,又是誰乎?有人言曰:是某野男人焉,是某爛女人焉。然則使其愛上野男人爛女人的,又是誰乎?

  朱買臣太太非跟朱買臣先生離婚不可,她唯一不可原諒之處是她又回頭找他。至於她堅決去之舉,一點都沒有錯。我雖然不認識朱買臣先生,可是此公不事生產,置妻兒的生活于不顧,又自信可當大官,那股酸勁,實在難以承當,怎能怪他太太?《斷腸詩詞》的作者朱淑貞女士有《生查子》曰:「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如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記偷情之歡也。一個可愛的女人竟去偷情,聖崽心裡自然彆扭,就硬說這詞不是她作的,而是歐陽修先生作的,蓋男人亂七八糟,仍可受萬人崇敬,女人便不行啦。這種論調真使朱女士蒙羞,以她那個集愚魯俗蠢之大成的丈夫,她之偷情,不但可諒,其勇氣且可敬焉。卻沒有一個人責備她丈夫混蛋,不但太不公平,亦未觸及到婚姻問題核心,她的丈夫如果稍有一點靈性,她不至於豁了出去。

  據說日本女子出嫁時,老母一定授以房中術,包括侍奉丈夫之道——摩登一點地說,也就是駕馭丈夫之道。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不知也,但我覺得這方面著實在有其必要。現在女孩子往往有一種錯覺,認為既已嫁了人啦,生了兒,育了女,成了老太婆啦,一切都可任而行,結果逼出來窩裡反。柏楊先生說這些話,不是鼓勵做妻子的要把丈夫當作活寶一樣供養,而是,無論你想改造他也好,安撫他也好,抓住他也好,必須先使他快樂,如果他如坐針氈,就非雲遊四方不可。

  在某一種情形下,再親愛的夫婦似乎都應該像仇敵一樣相待——注意,不是說要捉而殺之,而是說要先求瞭解,再求征服。有些學問甚大的太太們做然曰:「我死也不將就他。」抱著這種態度的女人,我想死倒不會的,但她的婚姻生活,談起來准鼻涕一把淚一把,蓋昏庸蠻強,一定有痛苦作為報酬。

  愛情不但使人傻,也使人瘋。一對天南地北的男女,忽然間同床共枕,要百年好合,這種制度不知道是誰搞出來的,真是危險萬狀。雙方必須小心翼翼,以求習慣相適,性格相適。丈夫使妻子痛苦,漂亮的妻子則開溜,平庸的妻子則流淚。妻子使丈夫痛苦,則再窩囊的男人都會變得天天在外面亂跑,另覓寄託和另覓溫存。

  實際上男人比女人好擺佈,女人們如果肯用點腦筋,摸清楚臭男人那股勁,就能把他捉個結實。我有一個朋友,名雕刻家焉,其前妻美麗非凡,得過哲學碩士學位,治家則井井有條,社交則雍容華貴,我有她那樣之妻,雖死無恨(有一次談此話時,被柏楊夫人聽見,大大地跳了一陣高),可是他們終於仳離。而第二任太太,我雖不知其底細,看樣子實在並不高級,既不會理家,又不會帶孩子,把屋子弄得一塌糊塗,但其夫婦間感情卻篤得要命,雖百思也不得其解,這簡直不但沒有了邏輯,也沒有了人之常情也。然而後來我終於發現奧秘,第二任太太對她丈失,有她的一套。丈夫雕刻時,她常常沐浴更衣,灑上香水,穿上睡袍,歪到沙發之上,使長髮垂地,而她口銜香煙,斜眼以望,不時叫曰:「那一刀好極啦,對啦,往下再來一點呀,怎麼,不能描!哎喲,妙哉妙哉,這個人像栩栩如生,教人看了連汗毛都舒服。」

  該男人就是喜歡這個調調兒,做妻子的能欣賞他的優點,他便愛若至寶,一天打他兩個耳光都幹;如果不能欣賞他的優點,則教他一天打她兩個耳光,他都不幹。太太們似不可不研究研究,以便裁奪。

  一個男人一旦雲遊四方,那便是危險的信號,做妻子的必須自我檢討,否則就要雲遊到底。

  談起來自我檢討,乃是第一流學問。時代風行的自我檢討,往往是:「我太好啦,對方太壞啦。」故做妻子的檢討起來,似乎應特別壓壓這種時代的氣質,否則,越想越氣,越分析越找不到毛病何在,自己先用手把大瘡掩住,然後專在對方身上找雀斑,其結果不卜可知。做丈夫的雲遊四方而已,如果對她竟然沒有一腳踢,那便算她祖宗有德。

  柏楊先生因為年高德劭,為萬眾所信服之故,經常被年輕人邀去調解他們的家庭糾紛,遇到奇形怪狀之事甚多,更深感自我檢討的重要。有一位朋友向不在家吃飯——試想一想,一個家庭中,一日三餐,丈夫兼父親都不在家,那算個啥?蓋丈夫是南方人,只喜吃米,對面不能下嚥,而嬌妻為北方人,卻非面不飽。戀愛之時,初婚之際,男的發誓隨妻吃一輩子面,女的發誓隨夫吃一輩子米。天下還有比吃面吃米更小的享乎?

  於是,到了後來,太太的拿手好戲出籠,饅頭焉,包子焉,花卷焉,大餅焉,火燒焉,打鹵麵焉,肉絲麵焉,蹄花面焉,蒜泥面焉(教南方人吃大蒜,簡直等於要他的命),鱔魚面焉,豬肝面焉。每到月終,家庭經濟周轉不靈,則天天陽春麵焉,把丈夫吃得面無人色。最初為了愛情,還勉強往肚裡硬塞,後來實在受不了,乃進入「見飯愁」階段,開始雲遊四方,去小館吃他的南方口味矣。我就勸該嬌妻注意丈夫飲食,一個做太太的如果使丈夫見飯便愁,非閨房之福也。

  想不到我的話剛剛出口,該嬌妻立刻委屈萬狀地哀號曰:「他還不知足呀?我為他什麼都犧牲啦,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他,美國獎學金辦好了都沒有去,一天福都沒有享過,蓬頭垢面地給他做家事,他還挑這個挑那個。寥寥無幾的菜錢,叫我買啥呀?(說到此處,為了增加效果,一把鼻涕就抹到我的新長衫上。)吃面是為了省錢呀,省下來的不都是他的乎?上一次吃『貓耳朵』,是我學了一個多月才學會的,結果你猜怎麼,高高興興地給他端上,他連看都不看,站起來就走。你老人家評評理,這算什麼態度?我不是他買來的奴隸!何況吃面能使身體好,又節省外匯,何況我也不堅持非吃面不可,去年五月端午,我還特地給他做了一頓米飯,結果他又挑剔說飯糊啦,菜焦啦。他有錢叫他請大師傅,再不然叫他娶一個吃米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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