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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右之鏡(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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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喜歡做媒的人,往往有癮,老妻吃了沒趣,面不改色,過了幾天,又介紹一位護士小姐,眼皮下有一黑斑,俗稱淚痣,雲兆不祥,他拒不來往,一再勸他將就,他曰:「在南京時介紹的那一位趙小姐,比她漂亮得多,我都不要。」言下之意,連趙小姐都不要,一定比趙小姐更美的才行,老妻氣得打了三天嗝。 我當時就想建議他買一座右之鏡,因他的脾氣不好,怕挨其揍而未開口。後來他到南部工作,傳言結了婚,正在思念,他忽然偕太太前來拜年,太太為他前年在某地以新台市六千元代價「買」來的,不識字,也不知禮,幾乎一屁股就坐到我的尊腿之上。嗚呼,吾友之所以降貴纖尊,說穿了再簡單不過,光棍了五十八年之久,再挺不下去,只好馬馬虎虎俘一個湊數。接談之下,不復當年豪氣,我判斷他一定在沒人處偷偷地照了鏡子也。 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先生有一弟子,以求偶之事上詢,並問以挑選之術,柏拉圖先生乃矚之曰:「你沿著麥壟,從這一端走到那一端,不能回頭,摘一朵全壟中最大的麥穗給我。」弟子遵命而行,邊走邊看,見一朵大的,正要去摘,一想前面可能有更大的焉,乃再往前走;果又見一朵更大的,再要去摘,一想前面可能還有更更大的焉,乃再舍去;等走到最後,發現全是蹩腳貨色,比遺留在背後的那些差得多啦,可惜已無法回頭,只好掃興而歸。 據說柏拉圖先生那個弟子最後是赤手空拳見他老師的,老師自然訓他一頓,不在話下。這是一個極有教育意義的故事,我想年過四十歲的光棍朋友,午夜夢回之際,往事潮湧,勢將想到:某小姐也,我當初不該那麼對她;某小姐也,她對我固一往情深;某小姐也,我若再一努力,便可卜成;某小姐也,我要稍為低聲下氣,早結連理矣;某小姐也,我應去邀她……如此這般,恐怕無不通身冷汗,輾轉反側,一夜合不住眼。 柏拉圖先生最精彩的一點,是他特別指出「不能回頭」,蓋摘麥穗固可回頭,求偶則決無此可能,時乎不再,形勢各異也。年輕的朋友,不可不知其中契機,遇到差不多的,似宜早日決定,不要以為前面還有更大的麥穗,須知摘麥穗的人多,而麥穗甚少也。你稍一猶豫,低頭再看,已沒有啦,原來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先下手摘走啦。事情既如此嚴重,再不警覺,真教我老人家著急。現在還好,可以「價購」一個,等到一旦有行無市,老光棍就更苦也。 柏拉圖先生勸那位弟子去摘麥穗,可能因該弟子不肯照座右之鏡,不得不心生一計,以啟茅塞。聰明的朋友,自然恍然大悟,動定適當。不過天下事往往如此,原則雖好,幹起事來,卻參差有誤。柏拉圖先生借麥穗作當頭棒喝,以救眾生。不過也可能這一棒喝太厲害之故,固然把有些人打得迷夢猛醒,也同時把有些人打得心驚肉跳,一走下田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第一眼看見的麥穗,先摘下來再說,蓋惟恐前面沒有另一麥穗也。於是,或馬馬虎虎地結婚焉,或將將就就地結婚焉,或委委屈屈地結婚焉,或倉倉促促地結婚焉,或窩窩囊囊地結婚焉,或迫不及待地結婚焉,或犧牲一切地結婚焉,怨偶乃由此而成。弱者積鬱終身,奄奄以沒,強者到了若干時日之後,終於爆發,禍延子女,演出家庭悲劇,成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不幸鬧到法院,打的也是「桃花官司」。 離婚乃大事也,可是說起來也真奇怪,這種滔天大事,表面看起來,很少因大問題而起,多半由於小小齟齠,一言不合,就互相醜詆,各不相讓。本來同床共枕,哥哥妹妹,親愛的加蜜糖,一旦吵起架來,卻好像兩個身上背著血海深仇的死敵,誰要先軟,誰就此生休矣。這種僵持,經常促成離婚後果,社會學家乃呼籲夫婦們能忍讓處便忍讓,不要因為一口氣咽不下,便作鳥獸之散。 這種三言兩語一吵,拍拍屁股就離的現象,解決之道,我想不會如社會學家說的那麼簡單,蓋爭吵是「果」,還有其促成蠻幹到底的「因」也,一向恩愛異常的夫婦,固也有吵得日月變色的,但不容易各自東西。必須是怨偶,一旦爆發,新愁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才傷心曰:「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不如趁著現在,一刀兩斷。」有此一念,遂如黃河決堤,不可收拾。 我們不敢說所有的怨偶都是當初摘麥穗摘得太急之故,但當初摘得太急,無疑是造成怨偶的原因之一。柏楊先生此言,初看跟一般有學問的人見解相似,有學問的人常勸青年男女要多多考察對方的人品如何、性格如何、愛的真偽和程度如何,我老人家卻認為關鍵並不在此。前已言之,愛情並不依邏輯發展,當初一切都一百分,他求婚時甚至把手都剁掉,也不能保證若干年後不變心也。這並不是說求偶之初可以不必慎重,而是說,這不過只是急摘麥穗可能產生現象之一,並非唯一的現象也。 不分三七二十一,見了麥穗就摘,固然也有瞎貓碰上死老鼠,感情非常之好的,但那得靠祖宗積德。如果貴閣下的祖宗沒有做過轟轟烈烈的好事,而只當過大官鉅賈,還是緩一點摘為宜。大概五年前,臺北曾發生一件新聞,一個理髮師,其妻是某大學堂校花,我想一定有人尚能記得,當大陸撤退之際,兵慌馬亂,該校花困在福建長汀,舉目無親,眼看就要餓死,且共軍進迫,某排長焉,行伍出身,雖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卻年輕英俊,校花乃求他攜帶逃亡。男女之間的事很難說個明白,反正到了,她嫁了他,來台後他退伍下來,以理髮為業。 嗚呼,柏楊先生所謂的急摘麥穗者,指此。該校花既嫁之則安之,一心一意過日子,可是該理髮師則不然,因其學識太差和自認為地位太卑的緣故,面對嬌妻,如芒刺在背,惟恐她交上男友,把自己一腳踢掉。一個男人一旦有了這種念頭,全家都不能安。他不准她出屋門一步,不准她去看電影,不准她和女同學來往(怕女同學挑剔他),更不准和男同學來往,鄰居中年輕的、未婚的、有地位的,也同樣不准來往,鬧得終於怨聲載道,上了報紙,後來經人勸解,和好如初,當時柏楊先生就預言他們將來還是非垮不可。真是半仙之體,不幸而言中,有一天和《中央日報·婦女週刊》的編輯女士談及,她曾和該女大學生有聯繫,告以他們果然離婚了。嗚呼,當初倉促地摘,沒有考慮到雙方知識上的程度不同和靈性上的境界不同,乃不得不有此下場。 天下最殘酷的事,莫過於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如果僅只旁觀者有此觀感,還沒有太太關係,一旦鮮花自己有此感覺,便成了一顆定時炸彈,糟透了頂,由上一例可以分析出非糟透了頂不可的原因。做妻子的,性格內向的哀怨,性格外向的憤怒,無論哪一種都不好受。而做丈夫的,別人看他擁有如彼美豔嬌妻,簡直羡慕得要死,卻不知他身上那股牛糞味,便是他自己嗅起來都不好受,其時時防變之心,自顧形慚之情,猶如疽癰在背,日子自然難過。 (柏楊先生按:1960年代,男多女少,座右之鏡和摘麥穗之喻,乃專為男人而設。1980年代,天下大變,忽然間女多男少,座右之鏡和摘麥穗之喻,則免費獻給女孩子。各位老奶,幸秘密垂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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