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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聖·竇妙(2)


  竇妙女士馬上派劉儵先生,和寢殿侍奉宦官(中常侍)曹節先生,拿著皇太后詔書,帶著宮廷護衛及禁衛軍(中黃門虎賁羽林兵)一千餘人,前往河間(河北省獻縣)迎接。歷史上,這是一個盛大壯觀的場面,劉宏小子平地一聲雷,從一個窮措大,一步登天,成為中華帝國最高元首,威風凜凜兼喜氣洋洋,人生如果有運氣的話,它閣下一旦來臨,真是連城牆都擋不住。雖在兩千年之後,我們仍可聽到他小子心窩裡唱歌的聲音。

  史書上說,二世紀四〇年代時,首都洛陽就有一首童謠曰:

  「城上烏,尾畢逋。公為吏,子為徒。一徒死,百乘車。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奼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梁下有懸鼓,我欲擊此丞相怒。」

  是不是真有這首童謠,我們不敢肯定,因為它充滿了星象家所謂的預言。而這種燒餅歌式預言,根本沒有價值,因為人類只有能力在形勢上推理,還沒有能力看到未來的具體形象。而且,即令一切是肯定的,這首兒歌,經過文言文把它一醬,讀起來已不像兒歌,而像一段千錘百煉的經書。

  然而,史書上說,到了六〇年代,一切都應驗啦。「城上烏,尾畢逋」,指當時皇帝劉志先生,像烏鴉一樣,盤踞皇宮,只知道貪污。「公為吏,子為徒」,五〇年中國邊疆大亂,叛變頻起,大軍征討,廣征民兵,爹被征去當低級雇員,兒子被征去當兵。「一徒死,百乘車。車班班,入河間」指千餘禁衛軍去河間迎接劉宏小子。

  下面五句,直到六〇年代末期,劉宏小子坐上寶座之後,才陸續兌現。「河間奼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指劉宏小子的娘董孝仁女士——在下一篇,我們將專文介紹她:她閣下貪得無厭,賣官鬻爵,除了要錢,還是要錢。「石上慊慊舂黃粱」,指本文的女主角皇太后竇妙女士,豪華奢侈,教人剝黃粱佐餐:「黃粱」在當時只有福建省南部出產,俗稱「地波蘿」,大概是鳳梨之類;福建省南部距首都洛陽,直線一千五百公里,萬山千水,羊腸鳥道,實際距離,總在四千五百公里以上,加速的驛馬馬車,也要走五十餘天:五十餘天的長途跋涉,要保持進貢御用水果的新鮮,是一件可怕的浪費。「梁下有懸鼓,我欲擊此丞相怒」,人民不堪宮廷狗男女們的剝削和官員們的層層暴虐,想擊鼓伸冤,可是宰相之類,為了保護自己的烏紗帽,對這些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自然義憤填膺。

  ——從這首童謠,可看出東漢王朝劉志、劉宏兩位元皇帝老爺在位時(也就是二世紀四〇年代到八〇年代之間),中國政治和社會,已徹底腐爛,大暴動終於在八〇年代爆發,把東漢王朝傾覆。

  太大的打擊面

  劉宏小子於一六八年,正式即位。當時的權力形式是:全國最高統帥(大將軍)竇武先生(皇太后竇妙女士的爹),皇家師傅(太傅)陳蕃先生、宰相(司徒)胡廣先生、最高監察長(司空)王暢先生。竇武先生封侯爵(聞喜侯),他的兒子竇機先生,侄兒竇紹先生、竇靖先生,也都封侯爵。一女當權,一家旱地拔蔥。身為皇太后的竇妙女士,接著又封陳蕃先生侯爵,對前往河間(河北省獻縣)迎接新皇帝的寢殿侍奉宦官(中常侍)曹節先生,也封二級侯爵(長安鄉侯)。一個新當權的竇家班,於是建立。

  這一年(一六八),新即位的小皇帝劉宏,才十三歲,他的乳娘趙嬈女士,隨著一手哺養長大的劉宏,一同進宮,宮裡尊稱她「趙夫人」,假定她二十五歲時奶劉宏小娃,現在也不過三十八歲,正是成熟的年齡,美麗、機警、狡黠,最拿手的本領還是善解人意。知道榮華富貴的源頭在年輕的皇太后竇妙女士手上,所以她日夜侍奉左右,曲意承歡,把竇妙女士搞得如醉如癡,芳心大悅。蓋竇妙女士雖然貴為皇太后,可是她從沒有出過閨門,又那麼年輕,怎能逃過一個老奸巨猾的女巫之手乎。

  同時,趙嬈女士施出交際手腕,賄賂加甜言蜜語,宮廷裡一些負責行政事務的女官(女尚書)們,統統成了她的姊妹淘,把竇妙女士團團包圍。而寢殿侍奉宦官(中常侍)王甫先生,跟封了二等侯爵的曹節先生,更跟趙嬈女士結合,全神貫注的,博取竇妙女士歡心。這種情形,在紅樓夢裡可看出影子,賈府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在看賈母的眼色行事。不同的是,賈母已老,而竇妙女士正在妙齡。曹節、王甫就利用他們的諂媚,跟趙嬈女士狼狽為奸,大肆賣官鬻爵,使竇妙女士一一照準。

  大批來路不明的貪官污吏馬屁精,由皇太后直接指派,東漢王朝政府,不但大權旁落,而且陷於癱瘓。陳蕃先生向竇武先生秘密進言曰:「曹節、王甫,這兩個壞蛋,在劉志在位時代,就混水摸魚,弄得民怨沸騰。現在趁皇太后當權,如果不馬上把他們剷除,恐怕到了後來,就更無法控制矣。」

  竇武先生也有同感,於是他跟宮廷秘書(尚書)尹勳先生、宮廷隨從(侍中)劉瑜先生,騎兵指揮官(屯騎校尉)馮述先生,共同商量行動步驟。這一年(一六八)五月一日,發生日蝕。陳蕃先生再度向竇武先生秘密進言曰:「我已快八十歲矣,對世事還有什麼企求?只希望為政府盡忠,掃除害群之馬。也為了幫助你建立不世的勳業,才貪戀這個官位。現在機會已經成熟,日蝕是一項重要的天變,上帝已對東漢王朝提出警告。我們正可利用這項警告,請皇太后把宦官完全罷黜。趙嬈女士和那一批宮廷女官,為非作歹,鬧得天怒人怨,也應該一網打盡。要發動就要迅速發動,夜長夢多,拖延太久,恐怕有變。」

  竇武先生也有同感,立刻向他的皇太后女兒竇妙女士提出,以他們父女之親,和女兒對老爹的依賴——可以說言聽計從;竇武先生的建議應該被採納的。不過竇武先生所提出的打擊面太大,大到使竇妙女士兩眼發直。蓋如果依照老爹的主意,她周圍的那些恭順的人群,就要一掃而光,全部被逐被殺。而她又沒有直接的發現他們有什麼滔天大罪,所以這樣做不但是不可思議的,而且是瘋狂的。

  竇武先生顯然沒有考慮到一點,那就是,一掃而光之後,由什麼人服侍皇太后?事實上,接班人仍然是女官和宦官,問題仍然存在。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中國傳統宮廷制度的死結。竇武先生解釋曰:「依王朝的規定,禁宮侍從官(黃門)、寢殿侍奉宦官(中常侍),只在皇宮裡服役,看守門戶,管理財產罷啦。而今他們卻干預到政府的行政,搖尾系統都做了大官小官,把國家弄得一團糟亂。自應該把他們全都驅逐,罪大惡重的,更應該殺掉,使王朝政治,耳目一新。」竇妙女士曰:「宮廷裡不能沒有宦官,有罪的當然應該處罰,怎麼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幹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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