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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孝和(3)

　　——姬旦先生是紀元前二十二世紀周王朝的公爵（周公），他的老弟姬發先生當第一任國王（武王）時，忽然害病，古書（周書）上說，他向上天禱告，願代替姬發先生死；結果姬發病癒，大家都沒有死。越姬女士是紀元前六世紀越王國國王姒勾踐先生的女兒，嫁給楚王國第十三任國王羋軫先生（成王），古書（列女傳）上說，羋軫先生也害了病，眼看要伸腿瞪眼，她閣下就自己上了吊。結果羋軫先生倒真死啦。

　　鄧綏女士可能是真的如此痛心，但也可能只是表演——即令表演，她表演得也很認真。她閣下一面流淚，一面就要吞下毒藥。問題是在眾多的人群之中，大喊不要活啦，驚天動地的找毒藥，找麻繩，攀著窗口要跳樓，恐怕是耍寶性質。柏楊先生就曾遇到過這種場面，有一次被喚去給朋友勸架，朋友太太蓬頭散髮，非撞死在南牆上不可，誰都拉不住，我的尊臂還被她咬了一口，咬破了皮肉事小，它會再長出來，咬破了襯衫事大，我只有那一件。於是乎喟然歎曰：「阿巴桑，你既然要撞，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也不攔阻於你，你就撞吧。」一面把一〇四電話撥得咚咚直響，一面高聲問曰：「殯儀館是幾號呀，我看早一點通知它，訂個座位。」想不到她倒不撞啦，改變姿勢，坐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罵我老人家狼心狗肺哩，我就拔腿而逃。

　　「憂死」桐宮

　　鄧綏女士之死不了，在意料之中，如果她真的死啦，侍女們全體都要遭殃。但僅只抱住她哀號乞求，不能解決問題，必須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使她自動下臺才行，否則，大話既然出口，就只好弄假成真矣。幸虧一位聰明的宮女趙玉女士，靈機一動，告訴她一個好資訊。她說，她剛得到傳話，劉肇小子病況已有明顯的轉機。

　　「娘娘呀，」趙玉女士曰，「皇帝老爺的病已經好轉，你卻死啦，豈不使他傷心。」

　　鄧綏女士這才沒有再鬧下去，想不到玉皇大帝也真聽她的，第二天，劉肇先生的病，果然真他媽的大大見輕。鄧綏女士在宮中建立的搖尾系統，立刻就把她的這段精彩節目，報告上去。嗚呼，如果你閣下是劉肇先生的話，你該怎麼想吧，陰孝和女士的愚狠，鄧綏女士委屈萬狀的愛心，形成一個明顯的對比，你自然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現在，一切都佈置妥當，形勢和心理狀態，也都醞釀成熟，鄧綏女士和她的家屬，開始反擊——血的反擊。

　　二世紀〇〇年代一〇二年，劉肇先生二十四歲，陰孝和女士和鄧綏女士大概都在二十一二歲左右。在鄧綏女士和她家屬策劃下，反擊開始。有人（注意這個「有人」）向政府檢舉陰孝和女士，跟她的外祖母鄧朱女士（也是鄧綏女士的嬸娘），共同從事「巫蠱」，詛咒皇帝劉肇先生早死。

　　前已言之，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撒手鐧，兩漢王朝的撒手鐧是「巫蠱」，只要使出這個撒手鐧，對手就毫無招架之力。劉肇先生早就對陰孝和女士感到厭惡，正要找個藉口，而「巫蠱」正是藉口。往日的萬種恩情，都已忘記，他下令由寢殿侍奉宦官（中常侍）張慎先生、宮廷秘書（尚書）陳褒先生，跟皇宮總管（掖庭令），組織聯合法庭，逮捕鄧朱女士，和她的兩個兒子鄧奉、鄧毅（都是鄧綏女士的堂兄），再逮捕陰孝和女士的三位弟弟陰軼、陰輔、陰敞，予以苦刑拷打。這群人都是皇親國戚兼金枝玉葉，沒有人能忍受這種可怕的羞辱和可怕的肉體痛苦。用不了幾天，他們就一致的「坦承不諱」兼「自動招認」確實從事「巫蠱」勾當。

　　——「冤獄」似乎是中國傳統文化之一，連尊貴的皇后，都不能倖免，中國遂成為盛產冤獄的國家。嗟夫，我們希望中國是法治國家，是理性國家，再不要產生冤獄啦，即令非產生不可，也不要產生苦刑拷打的冤獄。蓋冤獄只傷害法律尊嚴，苦刑拷打則傷害人性尊嚴，傷害得太久，人性扭曲，國家就受到報應。

　　劉肇先生看到口供，正中下懷，立即派宰相（司徒）魯恭先生，拿著皇帝的詔書到長秋宮（皇后所居），把陰孝和女士罷黜，囚禁到一個被稱為「桐宮」的獨立小屋。事關「大逆不道」，又加上鄧氏家族權勢正蒸蒸日上，沒有人敢提出異議（事實上，提出異議也沒有用）。陰孝和女士老爹陰綱先生，喝下毒藥自殺。老弟陰輔先生，已在監獄裡被活活拷死。外祖母鄧朱女士，老舅鄧奉、鄧毅，遍體鱗傷，在囚室泥地上輾轉哀號，也在稍後斃命。

　　——凡是撒手鐧型的冤獄，歷史上大都一審定分曉，沒有上訴的規定。即令有上訴的規定，上訴也是白上訴，徒費唾沫。法官根據當權派的意願找證據，找不到證據就打出口供，只要動用苦刑，還怕沒有口供乎哉。誰要不服，把誰交給我老人家，用不了一天，我就教他坦承不諱兼自動招認他就是刺殺美國總統林肯先生的兇手，敢不敢打一塊錢的賭？——說穿了簡單得很，只要上兩次老虎凳，拔下兩隻指甲，就夠他口吐真言矣。

　　死的已死，活著的也逃不出網羅，陰氏家族，和鄧朱女士所屬的那支鄧氏家族，全部放逐到日南郡（越南共和國東河縣）

　　——陰氏家族自一世紀二〇年代由陰麗華女士興起，到二世紀〇〇年代全族放逐日南郡，飛黃騰達八十年，到此被踢出中國政治舞臺。鄧綏女士不久就高升為皇后，除了鄧朱女士這一支之外的其他鄧氏家族，扶搖直上。直到二〇年代一二一年，鄧綏女士已成了皇太后，一病而死，樹倒猢猻散，鄧家班主要人物，包括三個侯爵，一個將軍，一個工程部長（將作大匠），一個首都洛陽特別市長（河南尹），也被如法炮製的陷入另一場苦刑拷打的冤獄，集體自殺，全部完蛋。

　　陰孝和女士自被囚入桐宮，便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史書上只說她「憂死」。如何憂死，又何時憂死，都沒有記載。讀者老爺對這種死法，應該不會陌生，反正是家破人亡，只剩下孤伶伶一身，死得淒涼。而這場冤獄，在以後也永沒有昭雪，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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