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皇后之死　|　上頁　下頁
梁恭懷(2)

　　劉肇小娃被立為皇太子的第二年（八三），劉炟先生下令給漢陽郡（甘肅省甘穀縣）郡長（太守）鄭據先生，逮捕梁竦，囚入監獄。前已言之，政治性的案件，無罪適足以招來更大的痛苦，在酷刑拷打之下，梁竦先生自動招認跟「飛書」完全吻合的種種罪行。既然坦承不諱，所以就在這一年，在監獄中「伏法」——絞死。梁氏家族全體放逐到九真郡（越南共和國清化市），也就是六〇年代他們家族被放逐過的地方，如今舊地重遊。因為口供牽連到梁竦先生的寡嫂舞陽公主，她也被放逐到新城（河南省伊川縣西南古城村），派重兵守衛。

　　——舞陽公主的遭遇，使我們想到法國屈裡弗斯冤獄。一個手無寸鐵的寡婦，卻重兵守衛，好像她能裡應外合，把侄皇帝搞垮似的。可看出竇家班陷害梁家罪名的嚴重。駐屯大軍，只在向全國顯示，謀反的事情可是真的呀，如果不是真的，勞師動眾幹啥。

　　家裡遭到這種慘變，十九歲的梁恭懷女士和她姊姊所受的打擊，已使她們精神瓦解。史書上說她們「憂死」，但對憂死過程，卻沒有一字一句交代。不過，這兩個字，已使人垂淚，十九歲荳蔻年華，豈是「憂死」的年齡？何況姊妹二人，同時「憂死」？官文書上，她們是病故，事實上恐怕是一場雙雙斃命的謀殺，真相如何，留疑迄今。

　　五年後的八八年，劉炟先生一命告終，年方十歲的劉肇小子登極。皇宮之中，殺機四伏，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凡是洩漏皇宮任何一句話的人，即令那句話可以增加皇帝的威望，也得被斬首，此之謂「泄禁中語」。即令老爹是宰相，妻子是公主，也活不了命。在這種情形下，自然沒有人告訴劉肇小子的身世，劉肇小子自然而然也一直認為竇章德女士是她的親娘。

　　——遇到柏楊先生這種不設防的大嘴巴，如果生在古代，再有幸的能出入皇宮，恐怕就是有八九十個尊頭，都不夠用。沉默是金的人有福矣，古今皆然。

　　然而，竇家班也開始走下坡路，沒有人教他們走下坡路的，是他們自己走。權勢是一種可怕的怪物，它像一連串腥魚在引誘一群貓一樣，把貓一步一步引誘到萬丈懸崖，然後就在那裡把牠們亂棒打死，或者把牠們踢下去，粉身碎骨。

　　權勢使人更相信權勢，而權勢在竇氏家族之手。那位謀殺宋梁二家的竇家班殺手——竇憲先生，以皇帝舅父之尊，已高升到全國最高統帥（大將軍），並且出擊匈奴汗國，為國家立下功勳。然而，權勢越膨脹，罪惡越增加，到了紀元後九二年，年已十四歲的小皇帝劉肇，在他老哥劉慶先生（被貶為親王的前任皇太子，他當然恨竇家班入骨），宦官鄭眾先生，和皇城保安司令（衛尉）丁鴻先生，秘密的協助下，發動一場大規模的逮捕，把竇家班和他的搖尾系統，一網打盡。竇憲先生自殺，狐群狗黨們都綁赴刑場，一律砍頭，幸而留得一口氣的，也被驅逐回籍，或放逐到邊遠地區。只一天工夫，權勢如火如荼的竇家班崩潰，竇氏家族在東漢王朝權力中樞消失，距他們陷害宋氏家族和梁氏家族，不過十年。使我們這些在權勢圈外的小民，興起無限感歎。

　　現在，只剩下皇太后竇章德女士一人——等她得到消息，挽救已來不及。爪牙既去，本領已無從施展，這時她才開始擔心會不會有人忽然戳穿她的西洋鏡。幸而上帝恩待她，沒有人這樣做，但她也嘗到梁恭懷女士那種家破人亡的慘痛和隨時爆發她謀殺皇帝親娘的壓力，這日子是暗淡的。紀元後九七年，她閣下就在暗淡的日子裡死掉。二十年左鬥右鬥，如今只剩下一縷孤魂。

　　竇章德女士一死，禁忌解除，事實就是事實，人性就是人性，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再可怕再邪惡的政治，都無法永遠壓制。所以，她閣下剛咽了氣，還挺屍在床，梁恭懷女士的堂兄梁禪先生，就有一封信給當時在朝的三位宰相（三公），要求伸雪。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太尉）的張酺先生立即報告劉肇小子，劉肇小子這才大吃一驚。張酺先生報告完畢，剛剛告辭，梁恭懷女士的姊姊梁嫕女士的一份奏章，已送到劉肇小子跟前，文曰：

　　「我，梁嫕，我的妹妹梁恭懷，曾充當『貴人』，得到你爹劉炟的寵愛，蒙上天恩典，生下了你，卻不幸被竇憲兄弟陷害，使我爹梁竦死於冤獄，屍骨都不知去向。而娘親和弟弟，又被放逐到二千公里以外。只有我逃出魔掌，躲到民間，日夜恐懼敗露，沒有方法呼救。現在總算時來運轉，你親自主持政府，人心稱慶。竇憲兄弟奸邪，既然都已處決，全國從惡夢中醒來，我也可以舒一口氣。特地向你陳情，想當年西漢王朝第五任皇帝劉恒先生登極，他娘親的薄氏家族獲得榮耀。第十任皇帝劉詢先生登極，他祖母的史氏家族也都擢升。我們梁家，雖然跟薄史二家一樣，可是遭遇卻相差天壤。我爹冤死，不可複生，我娘年逾七十，我弟梁堂等人，仍貶謫荒蠻絕域，不知道生死資訊。請你准許安葬我爹的屍體，釋放娘親和弟弟，回到故鄉，恩同天地，存歿都感。」

　　從這兩份報告的呈遞上——竇章德女士一死，就迅速的出現，可知梁氏家族早已準備妥當，只等老巫婆斷氣，立即迅雷般發動。一切都佈置好啦，包括政府高級官員在內，靜候著意料中的發動後的反應。十四歲的皇帝劉肇小子，急教傳喚梁嫕女士入宮，而梁嫕女士已在宮門口待命矣（如不是準備妥當，她的文書怎能適時的遞進去？她又有啥本領跑到宮門口？竇家班已垮，眾目睽睽，已轉向梁家班矣）。

　　梁嫕女士是劉肇小子的姨媽，她把劉肇小子娘親的慘死，跟他外祖父的慘死，以及舅家的放逐，一一說來，姨侄二人，哭成一團。接著是劍及履及的實際行動，劉肇小子以皇帝身份，下令追贈他早逝的娘親為「恭懷皇后」——這就是我們稱她閣下為梁恭懷女士的緣故。再把她當初草草下土的屍體挖出，重新以皇后的禮數，跟她姊姊大樑貴人女士，同時安葬在西陵。距梁恭懷女士之死，已十六年矣，如果她不死的話，也不過三十四歲，地下有知，她會含笑九泉，然而地下固無知也，只不過活著的人一陣熱鬧，嗟夫。

　　——再以後的事是，劉肇小子下令把外祖父梁竦先生的棺柩，從漢陽（甘肅省甘穀縣）運到首都洛陽，就在女兒墳旁，再建大墳，由劉肇小子親自送葬。接著，外祖母率著家屬從九真回到洛陽，劉肇小子把他的三位舅父大人，都封成侯爵：梁棠先生樂天侯，梁雍先生乘氏侯，梁翟先生單父侯。在千劫萬災之後，否極泰來，梁氏家族，霎時興隆。只梁氏父女姊妹，已成灰燼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