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皇后之死　|　上頁　下頁
馮媛(2)

　　從老奶們的俸祿上，可看出她們之間的權威和貧富等差。皇后的俸祿，能使人舌頭伸出三天都縮不回，僅「湯沐邑」就有「三十縣」。湯，菜湯。沐，洗澡。皇后一個人喝湯、洗澡所需的費用，就要用掉三十縣的全部稅收。這三十縣的土地人民，等於是皇后老奶口袋裡的私產。嗚呼，臺灣省不過二十二個縣，該有多少銀子？皇后老奶恐怕是中國第一富婆。古時工商業不發達，三十縣的稅收固然沒有現代的多，但正因古時工商業不發達，她的消費額也跟著降低。

　　小老婆群的待遇，是以「石」「鬥」為標準的，當然跟皇后差十萬八千里，不但跟皇后差十萬八千里，她們互相間也差十萬八千里。像第一級「昭儀」，位比宰相。宰相是三公之一，俸祿是「一萬石」，而第十五級的「上家人子」「中家人子」的俸祿，只不過「一鬥」，十鬥才是一石。只及「昭儀」的萬分之一。

　　「鬥」是中國傳統的容器，北中國的鬥是圓的，像個水桶，南中國的鬥是方的，像現代廚房用的抽煙機。一鬥的容量是一〇.四公升。讀者老爺到加油站為你的破車加油時，就可知道一〇.四公升的體積。依此類推，一石是一百零四公升，十石是一千四十公升，四石是一萬四百公升，千石是十萬四千公升，兩千石是二十萬八千公升，一萬石是一百零四萬公升。如果是高級汽油，真能樂得嘴巴都歪。

　　女無美惡·入宮見妒

　　可惜的是，紀元前一世紀還沒有汽油，西漢王朝的俸祿只好用穀子。北中國盛產黍米，像黃金一樣的顆粒，北方佬稱之為「小米」，而稱南中國白銀般的稻米為大米。黍米有一個外殼，在剝去外殼之前，稱為「穀子」，西漢王朝的俸祿就是用這種「穀子」計算的，這比銀子要結實可靠得多，身歷二十世紀對日本八年大戰的朋友都知道，銀子會貶值，而且遇到饑荒之年，有銀子也買不到糧食。在歷史上，很多富翁老爺，身穿綺羅，手戴珠寶，卻活活餓死在彈簧床上。所以，用「穀子」作為俸祿，最頂尖穩妥。

　　現代的俸祿以月為單元，古代的俸祿以年為單元。「石」「鬥」也者，是每年的俸祿。小老婆群的俸祿，只是供她們零用。所以第十五級的細姨，雖只有「一鬥」（鬥食），但總比宮女強，宮女的零用錢更寥寥無幾。讀者老爺不妨參考紅樓夢中丫頭的等級，佳蕙之流的小丫頭，每月只五百錢，晴雯之流的大丫頭，每月只有一千錢，花襲人之流准小老婆或超級丫頭，每月銀子一兩，趙姨娘之流的正式小老婆，每月銀子二兩。若王夫人之流大老婆，每月銀子二十兩。

　　劉奭先生搞出十五級，以及級內八等。一個如花似玉從第十五級「中家人子」爬起，即令每年升一級，也要十五年後才能升到第一級「昭儀」，何況不可能每年都升一級哉。而同級的如花似玉，又有幾位或十位之多，如果不能出奇制勝，殺開血路，就只好永遠屈居下位。而屈居下位的意義是：沒有太多機會陪皇帝上床，因之也就沒有太多機會生「王子」「公主」，比掉到萬丈深淵，還要絕望。

　　往上爬的過程中，如花似玉間的鬥爭，十分慘烈。鄒陽先生曾曰：「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女無美惡，入宮見妒。」非她們都是小心眼窄肚腸，而是不得不你擠我，我擠你。如果不把對手擠垮，自己就會反過來被對方擠垮。所以，宮廷之中，每一位嬌娃都生活在不穩定的情緒之中（瞧瞧小老婆編制表，縱是一塊木頭，都會急得燃燒），互相間勾心鬥角，沒有友情，沒有愛心，只有拚命的向那個唯一的臭男人，降志屈身的百般諂媚。

　　我們的女主角馮媛女士，就在這種宮廷鬥爭中，全軍覆沒。她跟過去那些全軍覆沒的女士不同，她並沒有戚懿女士那種奪嫡的野心，也沒有衛子夫女士那種樹大招風的聲勢，更沒有霍成君女士那種謀取皇后寶座的陰謀。她只是偶爾流露了她對皇帝丈夫的一縷關愛，卻招來殺身大禍。

　　馮媛女士，上党潞縣（山西省潞城市）人，父親馮奉世先生，是劉奭的爹劉詢先生手下的重要王牌，當他當首都警備區司令（執金吾）時，劉奭先生是當時的皇太子。馮媛女士被老爹送到太子宮，做皇太子的姬妾，生下兒子劉興。紀元前四九年，劉詢先生魂歸地府，劉奭先生繼承寶座，立祖母娘家的女兒王政君女士當皇后。

　　——拜託讀者老爺，千萬記住這位王政君女士，她是傾覆西漢王朝的關鍵人物，這位亡國妖孽，她的家世就是一個謎樣的傳奇。在衛子夫女士的篇幅裡，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她的兒子劉據先生（皇太子），和劉據先生的兒子劉進先生（史皇孫）。劉進先生跟他的姬妾（家人子）王翁須女士，生下了後來當西漢王朝第十任皇帝的劉詢先生。在紀元前一世紀〇〇年代最後一年（前九一），江充先生的巫蠱事件中，劉進先生跟他的父親劉據先生，雙雙懸樑自盡，他們的姬妾跟著全被處決，王翁須女士也逃不了一刀。

　　二〇年代末期，劉詢先生坐上寶座，下令尋找祖母家和母親家的人。前已言之矣，最後，終於找到了外祖母王老太婆（王媼），和兩位舅父大人王無故先生、王武先生。於是王姓家族在西漢王朝的政權中，開始插上一腳。王武先生生兒子王禁，王禁先生生女兒王政君，又生兒子王曼，王曼先生生兒子王莽先生。提起王莽先生，人人皆知。他閣下靠著姑母王政君女士的裙帶關係，進入西漢政府，然後奪取政權，自己當上皇帝，建立自己的新王朝。

　　嗚呼，當劉奭先生宣佈這位年僅十八歲，不過大學堂一年級新生的漂亮女孩當皇后時，她是那麼美麗、端莊、純潔；誰都想不到，日轉星移，劉邦先生身經百戰建立起來的龐大的西漢王朝，竟這麼陰差陽錯，斷送在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之手。

　　劉奭先生除了封王政君女士當皇后外，他的小老婆群中，有兩位和我們有關係的人物，一位是女主角馮媛女士，另一位是女配角傅女士（不知她的名字），她們開始出場時，都是「婕妤」（第二級），位比上卿，爵比列侯。我們直稱馮媛女士的名字；但因傅女士沒有名字之故，我們只好稱她的位號頭銜。

　　馮媛女士就死在傅婕妤女士之手。

　　身擋野熊

　　在馮媛女士和傅婕妤女士競爭激烈的時候，紀元前三八年，出現一項驚險場面。宮廷中有特設的動物園，豢養由各地搜括到，和外國進貢來的奇禽怪獸。有一天，身為皇帝的劉奭先生，前去參觀猛獸撕打，他去的地方曰「虎園」，由以後發生的事，可推測出這次參觀的是老虎和野熊的搏鬥。皇帝行動，不同小民，即令在自己家裡，聲勢也非同小可，皇后妃妾（也就是大老婆和小老婆群），一律依編制的高下，排列在後座。正看到興高采烈，不知道怎麼搞的，那位野熊先生忽然撞破柵欄，咆哮著就要衝上來。

　　劉奭先生因坐在最前排的緣故，正是第一個目標。野熊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帝，照樣一撲一抓，老命報銷。那些千嬌百媚的老奶，哪裡見過這種鏡頭，大家一聲尖叫，髻松釵墮，一哄而散，只留下劉奭先生一個人，兩腿發抖，跑也跑不動，喊也喊不出，眼看就要落在野熊之手。說時遲，那時快，馮媛女士一個箭步跳上去，奮不顧身的站在劉奭面前，逕自面對野熊的張牙舞爪。正當千鈞一髮之際，衛士雲集，把野熊擊斃，劉奭先生跟馮媛女士才算死裡逃生。

　　對這救命之恩，劉奭先生問曰：「親愛的，當時大家都怕得要命，怎麼你有那種勇氣，去擋野熊？」馮媛女士曰：「聽說野熊吃人，只要抓住一個，就會自動停止，不會再去抓第二個，我恐怕你受到傷害，希望能代替你受牠襲擊。」劉奭先生萬分感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