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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君(4)


  這一次霍家子弟和女婿——除了那位在緊急關頭把妻子遺棄的金賞先生外,全部逮捕。結局是,霍禹先生腰斬(腰斬,酷刑之一,在腰部用刀砍斷,要哀號幾個小時才死)。霍顯女士以下,無論老幼男女,遠親近戚;輾轉牽累,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家奴兼姘頭馮子都先生,和毒死許平君女士的淳于衍女士,全數綁赴刑場,砍下尊頭。史書上記載,這次屠殺了一千餘家。中國一向是大家庭制度,富貴之家,人口更多,每家以一百人計算,就屠殺了十余萬人,長安幾乎成為空城矣。兩千年之後的現代,我們仍可隱約的看到懷抱中的嬰兒也被拖出,承受鋼刀。震天的哭聲,告訴人們,當權四十年,威震全國二十年的一個巨族,全部覆滅。

  ——霍姓家族有自取滅亡之道,紈褲子弟去玩弄政治,比玩弄毒蛇還要危險,蓋在專制時代,政治和血腥是不可分的。滅族的酷刑,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殘忍最不人道的一面,感謝西洋文明的東漸,使這種野蠻的刑法,在中國消失。不過,無論如何,霍光先生對劉詢先生,應是恩重如山。沒有霍光,劉詢不但當不上皇帝,恐怕以一個叛逆之子的身份,誠如張安世先生所言,有碗飯吃就了不起啦。劉詢先生滿可以赦免霍氏家族的一個人——甚至一個孩童,使霍光先生的後代不至斷絕。可是,劉詢先生卻要斬草除根,也夠狠的矣。

  昭台宮·雲林館

  在西漢王朝,和稍後的東漢王朝,政府官員是由三種人包辦的,一是戚族、一是皇族、一是士大夫——平民出身的高級知識份子集團。戚族是皇帝的姻親:皇帝母親的娘家人,和皇帝妻子的娘家人。在紀元前二世紀到紀元後一世紀之間,封建的專制政體,正穩定發展。平民而取得高位,很難篡奪政權。但皇族不然,任何人只要有權,他就有坐龍廷的可能。所以,在此期間,也就是西漢和東漢王朝,皇族在政治權力上沒有份量,蓋皇帝老爺對他們防得奇緊也。只有來自平民的士大夫,卻可猛竄直升。不過,士大夫如果不能夠跟皇帝攀點親,沒有內線,皇帝就不會長期的對他信任,人死官滅,權勢也就落花流水。必須跟皇帝攀點親,才能建立長期不墜的權力世家。霍顯女士不惜冒滅族的危險謀殺皇后,硬把女兒嫁給劉詢先生,不僅僅是為了女兒的利益,也是為了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她的目的在於化家族為戚族,永享榮華富貴。

  霍光先生是紀元前二世紀八〇年代,大破匈奴汗國的民族英雄霍去病先生的同父異母弟弟。在介紹皇后衛子夫女士的篇幅裡,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衛氏家族的烜赫,衛子夫女士的姊姊衛少兒女士,跟一位小職員霍仲孺先生私通,生下霍去病。後來霍仲孺先生回到河東(山西省)平陽(臨汾市)故鄉,再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就是霍光。靠著哥哥的關係,踏進宮闈,伺候老皇帝劉徹。

  霍光先生雖然來頭不凡,但他天性小心謹慎,從沒有普通紈褲子弟那種傲慢疏闊兼不可一世的惡劣習氣,二十年間,沒有出過差錯。因之衛氏家族全族被屠殺流血時,卻沒有牽連到他。劉徹先生看到眼裡,記在心頭,所以臨死時,付以托孤重任。一切情形,前已言之矣。

  無論從哪方面說,霍光先生對西漢王朝和姓劉的皇族,忠心耿耿,一片赤心,僅就他立劉詢先生繼承被罷黜的劉賀先生,使劉詢先生旱地拔蔥,忽然間直升到九霄雲外,至少他對劉詢先生恩情不薄。可是,霍光先生才去世兩年,墳墓上的青草可能還沒有長滿,卻全族死於行刑隊的刀口之下。固然由於他的妻子和兒女膽大包天,闖下滔天大禍,但殺得雞犬不留,卻使義人沮喪。

  有人指責劉詢先生故意慫恿他們惡貫滿盈,以便一網打盡,這也有可能性。蓋劉詢先生尚是小民,跟一些地痞流氓,一塊鬥雞偷狗的時候,霍光先生以全國最高統帥(大將軍)之尊,巍巍在上,高不可攀。而且也正因為他是小民,對霍氏家族和狗腿子們的兇惡嘴臉,印象也最深刻。當他被選為皇帝,到西漢王朝開山老祖劉邦先生的祠堂(太廟)進香時,他坐在輦車當中,霍光先生則站在他的身旁(驂乘),十八歲的劉詢先生雖然已貴為皇帝,但仍殘存著小民對大將軍畏懼的感情,所以好像芒刺在背,渾身緊張。俗雲:「威震主子的人,不祥。」不祥,漢書上曰:「不畜。」就是說勢必要滾,或者活著滾,或者死著滾。霍光先生是活著滾的,而他的家族則是死著滾的也。

  不過,霍氏家族事實上已不能自拔,權力中毒之後,離開權力就簡直活不下去。四十年之久叱吒風雲的家族,要他們自己放棄權力,甘心過一個普通侯爵的平凡生活,根本不可能。所以,一定說劉詢先生一開始就存心不良,也不見得。霍氏家族已陷進權力的泥沼,他們只有兩個結局,一個是真的自己當上皇帝,一個就是全族「無少長皆斬」。只有民主政治才可避免這種悲劇,然而,那時候卻沒有民主政治。

  霍氏家族覆滅的那一年,是紀元前六六年七月。唯一不死的,只剩下皇后霍成君女士一人,才二十一歲。我們可以想像,她聽到全族被殺,老娘和哥哥姊姊們都綁赴法場處決時,她的驚恐和悲痛。這不是一個普通女孩所能承受的打擊,突然落到她頭上,跟當初衛子夫女士聽到兒子失敗消息的情形一樣,雄心壯志,剎那間化為一縷雲煙。衛子夫女士拒絕接受更進一步的侮辱,懸樑自盡。

  霍成君女士到底年事還小,她可能仍希望奇跡,但奇跡不是常出現的。到了八月,使臣闖進皇后宮,向霍成君女士宣讀劉詢先生的詔書,詔書曰:「你心懷惡毒,跟母親霍顯,合謀危害皇太子,沒有做母親的恩情,不適合當皇后。自即日起,逐出皇后宮,繳出皇后印信。」

  ——原文:皇后熒惑失道,懷不德,挾毒與母博陸宣城侯夫人顯謀,欲危太子,無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廟衣服,以承天命。嗚呼傷哉,其退避宮,上璽綬有司。

  霍成君女士只當了五年皇后,到此淒淒涼涼,被送到長安郊區上林苑中昭台宮。從此,一朵正在盛開的美麗花朵,被活活與世隔絕。昔日驕傲高貴,不可一世,於今只孤苦一身,任人擺佈。像鋼鐵一般結實,千年不倒的後臺,已成幻境。然而,厄運仍抓住她不放。十二年後的紀元前五四年,劉詢先生忽然想起了她,再把她送到一個名叫雲林館小屋中,加強禁錮。然而僅只禁錮似乎仍不能消他心頭之恨,於是下令教她自殺。

  事情到此,還有什麼話可說,霍成君女士只好慟哭一場,是服毒?或是上吊?或是被行刑隊勒斃?史書上沒有交代。交代的是,霍成君女士終於慘死,死年才三十三歲。老娘如果不千方百計教她當皇后,可能不至於引起這一串連鎖性的惡性循環,她會跟一個侯爵結婚,仍在過恩愛夫妻的日子。然而,富貴耀眼欲眩,身不由主,人生誰又不如此耶。

  霍成君女士埋葬在長安的衛星城市藍田縣的昆吾亭東,而今已不再有痕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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