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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嫣(2)

　　——嗚呼，劉恭先生的親娘是誰，史書上連個姓名都沒有，宮闈是個黑暗的魔窟，一個宮女生不如一粒沙，死不如一條蟲。柏楊先生不能用較多的篇幅介紹她，十分遺憾。她是千千萬萬死於非命的無名美女之一，悲夫。

　　劉恭先生被稱為前少帝，他這個皇帝當然只是一個橡皮圖章，一則呂雉女士以「太皇太后」的地位，根本不教他沾邊。二則是他年紀太小，可能還不滿十歲，所以他還不知道危機四伏。母親被殺的事漸漸洩漏，他哀號曰：「太皇太后害死了俺娘，等我長大，一定要報此仇。」嗚呼，赤子一點孝心，卻招來殺身之禍。首先吃驚的是皇太后張嫣女士，繼而更吃驚的是太皇太后呂雉女士，因為針鋒直對著她這個兇手。劉恭先生的存在，顯然成為一個定時炸彈，於是呂雉女士下令把孩子皇帝囚禁在宮廷監獄（永巷——戚懿女士囚過的地方），然後宣稱皇帝政躬違和，不能主理國家大事，正在細心療養。

　　——政治上的鬼話連篇，不但可厭，而且可嘔。讀歷史讀到這種莊嚴的謊話，能不扼腕嘆息。

　　劉恭先生就死在監獄，這個只有幾歲的頑童，是被絞死？被毒死？或被虐待死？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們可以推想出這位小皇帝，恐怕到死都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受到這種待遇。

　　呂雉女士接著立劉恭先生的弟弟（也可能是哥哥）劉弘先生當皇帝，他被稱為後少帝。這位劉弘先生沒啥表演，但呂雉女士卻表演了不少。想當年，劉邦先生當了皇帝之後，大會群臣，殺了一匹白馬，跟大家盟誓曰：「不姓劉而當王的人，全國人民共擊之。」意思是，中國是姓劉的中國，不姓劉的外姓，頂多只可封侯爵，卻不能封王爵。蓋王爵跟皇帝只差一階，再往上跨一步，屁股就可以坐到寶座上啦。

　　劉邦先生的話是「放屁狗」說出的「放狗屁」的話，把國家當成他閣下口袋裡私有財產。不過「狗屁話」雖然是「狗屁話」，在當時劉家大小都雞犬升天的時代，卻成了金科玉律，至少它成為當時政治鬥爭的重要武器。呂雉女士偏偏不信這個邪，她要把姓呂的家人，也都封王。她問宰相陳平先生意下如何，陳平先生是有名的智多星，他知道憑他那沒有軍隊支持的嘴巴，要想使呂雉女士改變主意，比登天都難。而且還可能送掉全家老命，就答曰：「姓劉的當權，姓劉的當然當王。姓呂的當權，姓呂的當然也可以當王，這還有啥問題。」

　　呂雉女士於是有了理論根據，就把姓劉的一些大傢伙，殺的殺、砍的砍。而自己的兄弟叔侄姊妹，一古腦兒出籠，封王的封王，封侯的封侯。

　　樹倒猢猻散

　　呂雉女士把呂姓戚族都封成王爵侯爵，又命他們掌握兵權，自以為這下子可安如泰山。但政治的力量，是慢慢培植出來的，不能用直升機的辦法往上飛。直升機的速度固然很快，飛得也很高，但它沒有根。而沒有根的東西，生命一定短促；沒有根的高位，更是人生第一等冒險。首先是劉姓皇族反抗，接著是異姓大臣反抗。劉姓皇族反抗，因為在他們心目中，政權是姓劉的私產，不容外人奪走，即令奪一點點都不行，何況看情形姓呂的家屬終有一天要把政權一口下肚。異姓大臣反抗，因為他們跟劉邦先生，立下的血汗功勞和應得的報酬，都需要西漢政府存在，如果西漢政府不存在，不但他們的富貴榮華都落了空，甚至他們的老命也落了空。

　　這是一個排山倒海般的反抗力量，但對呂姓戚族最致命的傷害，還是在於呂姓戚族的自身，那些封王封侯的傢伙，一個比一個差勁。這一點很容易證明，在劉邦先生東征西討的艱苦歲月中，沒有一個姓呂的在政治上、經濟上，或軍事上，有過重大的貢獻。太平日子，最容易埋沒人才，戰亂卻最容易使英雄好漢出人頭地，這些姓呂的竟沒有一個出人頭地，正因為他們不過一堆膿包。

　　現在，一堆膿包掌握政府大權，而身經百戰的將軍，和詭計多端的謀士，卻靠邊站。嗚呼，膿包即令做再大的官，仍是個膿包，他們認為只要坐在要津的座位上，就等於控制了局勢。

　　呂雉女士是一位女梟雄，但她並沒有把劉姓政權推翻，建立呂姓政權的意思，她最大的願望是她的娘家人永遠當令，永遠掌握政權，這樣她才有安全感。可能她另有一種想法，必須她娘家人出面，西漢政府才能維持得住。然而，不管她腦筋裡的藍圖是啥，只不過十五年風光，卻把她的全體娘家人，一個個繩捆索綁，帶進屠場。

　　呂雉女士最要緊的一項措施，是把她侄兒呂產的女兒——可惜，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嫁給劉弘先生，立為皇后。她企圖用婚姻關係，鞏固長遠的政治利益。

　　紀元前一八〇年，呂雉女士逝世，大樹一倒，攀登在大樹上的猢猻，失去了依靠，下場可以預卜。三軍總司令（太尉）周勃先生和一些大臣，發動政變，把呂姓戚族，不分男女，全部屠戮，當然也包括那位小呂皇后。

　　——小呂皇后在歷史上只是一個小小泡沫，我們找不到再多的痕跡報導她。假使她是孤立的事件，一個皇后死於非命，史書上會留下幾筆。可是她之死只是因為她是呂氏戚族的一員，在千萬個血流成河的屍體中，她不過只是屍體之一。我們可以想像到她從小所享受的富貴榮華，以及變生肘腋時的驚慌悲痛。

　　政變成功後，政變集團想到將來可能的後患。小皇帝劉弘先生是呂雉女士的嫡親孫兒，皇太后張嫣女士是呂雉女士的嫡親外孫女，這是一個長期埋伏，如果不當機立斷，等到情勢穩定之後，他們全力反撲，政變的頭目恐怕死無葬身之地。

　　於是，政變集團想到釜底抽薪的辦法，那就是，一口咬定劉弘先生不是劉盈先生的親生兒子。在專制時代，這一條罪狀就夠啦。大臣之一，封為侯爵的夏侯嬰先生，帶兵闖進皇宮，逼迫劉弘先生登車。劉弘先生發抖曰：「教我到哪裡去呀？」夏侯嬰先生曰：「這不是你住的地方，送你到外面去。」然後一直送到宮廷供應部（少府）囚禁。

　　在選擇繼任皇帝方面，政變集團內部起了爭執，有人主張迎立劉邦先生的另一孫兒劉襄先生，他當時的封爵是齊王。可是另一派人反對曰：「呂雉女士用她的娘家人，幾乎把王朝搞垮。現在劉襄先生的舅舅在齊國的封土上，兇暴得像老虎一樣，將來到了中央政府，誰還能控制他？是剷除了一個呂姓戚族，又來了另一個呂姓戚族矣。」討論的結果，決定封為代王的劉恒先生最為合適，劉恒先生是劉邦先生的兒子之一，性情比較溫和，而主要的是，劉恒先生的娘，和劉恒先生的老婆，都是貧寒出身，娘家人無法作怪。

　　就在劉恒先生喜氣洋洋的坐上金鑾寶殿的那天，政府高級官員，興高采烈，歌舞昇平。而那位可憐的呂雉女士的後裔，已被罷黜的小皇帝劉弘先生，卻在供應部被一根繩索，活活勒死——也可能被灌下毒藥。不管怎麼吧，史書上記載的是，他在那裡「暴斃」。

　　現在輪到張嫣女士矣，她本是皇太后，即令劉恒先生坐龍廷，她也是皇嫂。可是政治既現實而又無情。劉恒先生有他自己的母親，那是當然的皇太后，張嫣女士已沒有立足之地，政變集團把她軟禁在北宮（未央宮北面的一個小院子裡）。貴閣下知道軟禁是啥？軟禁是一種只有吃喝而沒有自由的刑罰，僅比坐牢高一級。張嫣女士從此和世界隔絕。

　　她過的是什麼生活，以及如何消磨她的日子，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十四年後——紀元前一四三年，她不明不白的死在囚禁她的床上。政變集團把她跟她的丈夫劉盈先生合葬，沒有碑，沒有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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