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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死


  ——新馬港之行,我見我聞我思我寫之四

  在馬來西亞聯邦首都吉隆玻,柏楊先生碰到了「安樂死」——可不是我惡貫滿盈,要御駕崩殂啦,而是參加一項由《新生活報》主辦的「安樂死座談會」。座談會由該報主編韓愛璿女士主持,所到各路人馬,除了本地各層面人士外,還有來自香港的科幻小說家倪匡先生。這至少說明,馬來西亞中華人社會,已受到這個問題的壓力。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一提起「死」,就醜態畢露,認為不吉祥不吉利,既跺腳而又吐唾沫。如今忽然要「安樂死」啦,簡直五雷轟頂,老套出籠,曰:「喪心病狂,道德淪亡。」

  倪匡先生是強烈支持安樂死的,他認為人有權利求生,就有權利求死,求生和求死的權利,都不可剝奪,不管你是宗教大師,或是馬路旁修摩托車的,都沒有資格插嘴。如果法律剝奪,就應修改法律。《馬來亞通報》專欄作家游枝先生,也強烈支持安樂死,他認為有些病人家屬承擔不了沉重的醫生藥,病人本身也願意放棄醫治,同時醫生又沒有辦法起死回生,就應該結束這個絕望的生命。

  柏楊先生更強烈支持安樂死,除了照單全收,完全同意他們的見解外,另外還有一項理由,那就是安樂死是一種人道,是一種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還有五代十一國時代,閩帝國皇帝王延均先生,一病不起,眼看結帳。首都(福建省福州市)防衛司令官(皇城使)李仿先生,知道機不可失,就把王延均先生最寵信的尾巴之一李可殷先生殺掉。

  閩帝國宮廷,是中國最最使人作嘔的宮廷,集髒亂之大成——不是東西髒亂,而是人物髒亂。王延均先生的老婆,身為皇后的陳金鳳女士,跟李可殷先生通姦,而這位姦夫又拼命打李仿先生的小報告,李仿先生恨懼交加,就來一個先發制人。

  殺了皇后的姘頭兼皇帝的幸臣,問題可大啦,至少比殺一頭豬的問題大。王延均先生一氣之下,病竟好了一半(咦,他這時候如果一氣而死該多好),坐上金鑾寶殿,親自調查李可殷先生的死因。李仿先生一瞧,大事不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集結他的部下,進攻皇宮。王延均先生擋抵不住,急忙躲到床底下。叛軍教他爬出來,他不爬出來,亂槍齊下,他陛下只好爬出來,渾身鮮血,滿布創洞,頭不成頭,臉不成臉,在地上翻滾衰號,要求超生。宮女們不忍他這般翻滾哀號,就照他脖子上一刀,人頭落地。

  我們介紹這故事,只是介紹他的結局,史書上曰:「閩主(王延均)聞變,匿于九龍帳下,亂兵刺之而出,閩主(王延均)宛轉未絕,宮人不忍其苦,為絕之。」人生最大的痛苦是絕望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殺了皇帝,是滅九族的罪名,可是宮女們卻「絕之」,只不過「不忍其苦」的一念之慈。反對安樂死的朋友,如果處於宮女之境,不知道有啥反應,是也「絕之」乎?抑像剝皮的劊子手一樣,眼睜睜地看著他陛下「宛轉」到死乎?人性善惡,在此分野。

  三年之前,臺北一位美國籍青年魯塞爾先生,在一場嚴重的車禍後,身負重傷,他的家屬要求榮民總醫生拔掉氧氣管。於是社會上聖崽嘴臉像雨後狗屎苔一樣,紛紛出籠,齜牙說,人不應殺人,即令受本人和家屬委託,也是犯法,犯法就要入獄,沒啥可客氣的。榮民總醫院醫生老爺大吃一驚,趕快解釋說,魯塞爾先生送到醫院時已經死啦。魯塞爾先生送到醫院時是否真的已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拔掉氧氣管措施。柏老認為,拔掉氧氣管時,他閣下恐怕是還沒有死,如果已經斷了尊氣,醫生老爺自會拔掉,何用親屬要求乎也。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已回生乏術,如果不拔掉氧氣管,他可能繼續活,但只是植物性地活,肉體雖然繼續成長,精神卻人事不知。

  王延均先生如果是古代安樂死的例證,魯塞爾先生則是近代安樂死的例證,說明安樂死是必要的,而且充滿了高度愛心。

  去年(一九八〇)美國雕刻家喬羅曼女士,因害了砍殺爾,決定採取行動,先為自己的死亡寫了一篇報導,寄給《紐約時報》,然後擇定日期,和家人及少數知交,共進晚餐,餐桌上不完全是啜泣,還有爽朗的歡笑。然後她吻別她的女兒,同丈夫走進寢室,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穿上她最喜歡的粉紅色睡衣,用香檳酒吞下大量安眠藥,與世長辭。我們真羡慕她,她成功地拒絕接受痛苦——癌症末期,那種像服了武俠小說「挫骨散」似的挫骨痛苦。可是,洋大人之國也有道貌岸然之徒,有些醫生、宗教家,跟不少的社會大眾,因為沒有看見她在病床上骨瘦如柴、頭髮全脫、牙齒掉盡、雙目無光、拼命喊「哎喲」的淒慘鏡頭,而大失所望,在惡毒的意識上,披上學術外衣,反對曰:「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尊嚴,自戕是對生命的不忠實。」嗚呼,正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尊嚴,所以才用安樂死保持這種尊嚴,在屈辱的痛苦中,安樂死是唯一對生命忠實的手段。輾轉哀號三天三夜,直到力竭慘死,有啥尊嚴?有啥忠實?僵死一樣,一躺就是十年二十年,任憑擺佈,有啥尊嚴?有啥忠實?連累親人家破人亡,老老少少蹲在街頭喊「老爺大奶賞口飯吃吧」,又有啥尊嚴?又有啥忠實?

  記得發生在非洲的一件拓荒故事,一個白人資本家,被叛變他的當地工人捉住,要用人間最殘忍的刑罰——「船刑」——對付他,那就是要把他仰面朝天地四肢綁到船上,各種昆蟲,包括蒼繩、蚊子、蟑螂、壁虎等等,聞到他拉出的屎尿味道,如山如海地爬到他身上細嚼爛咽,大概要兩個星期之久,他那聲震四野的慘叫,才能停止。白人老闆情急智生,宣稱他發明了一種奇藥,抹到脖子上,刀槍不入,如果饒他不死,他就獻出該寶。工頭龍心大悅,但用哈方法證明奇藥有效乎哉?白人老闆自願用他的脖子做試驗,有效開釋,無效包退還洋。結果是咯嚓一聲,腦袋搬家,害得受騙的工頭,在他的部落裡,從此抬不起頭。這位白人老闆一定十分兇惡,才惹起群眾的嚴厲報復,但他這種做法卻是極大的智慧,保持了人性的尊嚴,忠實了他的生命,蓋上帝給他生命,不是教他所它糟蹋到「船刑」上的也。

  柏楊先生曰:「沒有受過苦刑拷打的有福啦。」在座談會上,馬來亞大學堂學生老奶葉甯女士,她說不知道苦刑是啥。我老人家正在吸煙,當時就抓住她的玉臂,要燙她一燙,嚇得她又蹦又叫,幸虧被人拉開,才算沒上演拷掠節目,否則她當場對安樂死就會大徹大悟,頂禮供奉。人生苦到極致,唯一的安慰和盼望就是「絕之」。人類有權利拒絕痛苦,尤其有權利拒絕絕望的痛苦,這權利不容任何人假冒為善地去侵犯。

  痛苦不僅限於肉體,有時肉體雖沒有感覺,但痛苦更深。就在座談會上,我想到臺北的王曉民女士,她在一場車禍後,即昏迷不醒,由動物變成植物,由一個人變成一棵樹,而且是一棵倒下來的樹,迄今十八年矣,一直像一棵樹一樣被放到病床上,但她卻沒有真正地跟一棵樹一樣的安靜,身畔總得有人照顧,照顧她屎尿,照顧她吃飯——也就是喂她吃飯,給她洗澡、擦身、換衣服,還要不時地為她翻身。最近幾年來,王植物女士忽然生痰,更要每天二十四小時不斷地給他抽痰,稍微一遲,她就發燒,咬牙出聲,體溫升高,渾身抽筋。兄弟姐妹都先後離去,只剩下被拖累得筋疲力盡的父母,而父母又一年一年衰老,全家只靠老爹退休俸,半年約四萬元的微數(黃金不過一兩半),來維持早已典盡賣光,告貸無門的全家生計,日夜守養一個隻會拉屎撒尿生疾的僵屍,卻束手無策。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看斷腸人」,而淚已枯,而腸已碎。無數人嘆息說,這是一個悲劇。事實上,悲劇還在後面,一旦老爹老娘去世,世間又有誰接班伺候這個苦命的孩子耶?那些對「偉大母愛」的讚美,只是廉價的聲音,雖可以信,但不可以靠。不要說去世,就是二老病倒,又有誰為這苦命的孩子換尿布、端屎盆,或不停息地為她抽痰?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拯救她,那就是安樂死。讓她去吧,莊嚴地去吧,平安地去吧,她已忠實地履行了她的生命,責任已盡,她如有知,也不會這麼折磨自己,更不會這麼折磨她父母。

  馬來西亞中華人社會,已注意到安樂死的價值,中國人卻不敢面對,使此一慘絕人寰的現象,繼續十八年之久。嗟夫,在文明國家,雞鴨都不可倒提,而我們卻允許對人殘忍。古代還有宮女為受苦的人「絕之」,現代人卻袖手旁觀。我們不需要「畫皮人物」咬文嚼字,我們需要的是人道、人性的肅穆和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道德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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