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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濃於血


  ——新馬港之行,我見我聞我思我寫之二

  人類的膚色和長相不一樣,已是一大奇事,而又各說各話,更是奇上加奇。以柏楊先生之尊,就弄不明白當初是怎麼搞成這種樣子的。我於五〇年代第一次去日本時,一下船就大吃一驚,蓋到處哇啦,全是日本話,不但老頭老太婆說日本話,連三歲娃兒也說日本話,傾盆而出,字正腔圓,搞得我無法插嘴。這次我老人家在馬來西亞聯邦首都吉隆玻飛機場,等候前往檳城班機時,就曾熱鬧一陣。蓋尊肚忽然作怪,去了趟毛坑,公事辦畢,回到候機室一瞧,大事不好,柏楊夫人影蹤全無,准是時間已到,上了飛機,先行走他娘啦。當下一個箭步,就要奪門而出,被一位黑臉的馬來人官員一把捉住,開始唇槍舌劍。

  他說的馬來話我不懂,我說的中華話他也不懂,狗急跳牆,英語出籠,說了半天,他不懂如故——這也不能怪他,蓋我的英語,不但他不懂,連我也不懂。然而不懂沒關係,教我過去就行,偏偏他既要看護照,又要看機票,那玩藝都在柏楊夫人身上,我怎能掏得出來乎哉。唾沫橫飛既無效果,眼看就要比劃幾拳,死婆娘這時候姍姍露面,把我救出重圍,咬牙曰:「你打架打到外國來啦,還差半個小時,慌張些啥?」我吼她不該走開的,她曰:「這倒稀奇,連去洗手間也要你批准?」我還要發瘋,她泣曰:「老頭,求求你,不要再土頭土腦好不好?」

  嗚呼,這不是土頭土腦的問題,而是言語不通問題,誰教世界上有那麼多亂轉彎的舌頭乎哉。我老人家當時就定下宏願,如果那麼一天,當選上帝之職,法力無邊,我就吹口仙氣,教全體人類都說一種言語。

  ——不過,人類所以各說各話,好像就是現任上帝決定的,《舊約·創世紀》曰:「那時(開天闢地後不久),天下人的口音口語。都是一樣的,耶和華說:『看啦,他們是一個強大集團,用同一言語,團結起來,以後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成功的了。我們下去,變亂他們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如果這是真的,柏楊先生一旦繼任寶座,包管他對閣下這項古老決定,全盤推翻。

  ——問題是,不要說統一人類千萬種言語啦,就是想統一世間兩種行車方式,都不容易。各國現行行車規則,共分兩類,一類靠右一類靠左,柏楊先生打算先辦一件事,就是建議由兩邊各派一個代表,抽籤決定,再不然來一塊決鬥,也很轟轟烈烈,靠右朋友勝啦,大家車行都靠右,靠左朋友勝,大家車行都靠左。現在這種各憑高興的兩分法,既無道理,更亂視聽。

  華語裡的不同方言,造成中華民族內部隔閡的程度,不亞於各國不同語言造成各國間的的隔閡。吾友邱吉爾先生曰:「血濃於水」。柏楊先生認為僅靠「血」恐怕「濃」不起來,應該是「言語濃於血」。即令是父母子女,老爹老娘說的匈牙利話,兒子女兒說阿比西尼亞話,「血」的功能也要大大減低。

  人人皆知有關筷子的一項寓言,這寓言出自吐谷渾汗國一項真實史實:老可汗把兒子們喚到跟前,教他們折斷一根筷子,再折斷兩根筷子,都易如反掌,但當他們折斷一把筷子時,卻眼如銅鈴,蓋一把筷子堅硬得好像一塊鐵樁也。方言足以使中華民族血談于水,不但成不了鐵樁,反而成為一根根游離的脆弱的筷子。

  方言是一種言語的浪費,也是一種生命的浪費。學會一種言語,而且能用該言語思考,最聰明的人也需要五年或六年的苦苦修煉,不幸遇到言語白癡柏楊先生者流,即令寒窗十載,也等於讀到大象肚子裡。去年時節,我隨柏楊夫人回她母校所在地宜蘭,一位本地朋友,酒醋耳熱之際,厲聲問曰:「我且考你,你會不會閩南話?」閩南話,在新加坡共和國、馬來西亞聯邦稱為福建話。我急忙顧左右而言它,他曰:「別打太極拳,說兩句聽聽。」剛說一句,就露出馬腳,他喝曰:「好老頭,你來臺灣三十年,怎麼不會閩南話?准是瞧我們不起!」嗟夫,這真是天大冤枉,會不會本地方言,只跟方便不方便有關,眼瞧不起有啥關也,硬罩帽子,我就一百個不服加一千個不服。我老人家在甘肅、四川、湖南、遼寧都住過些時日的,如果到一個地方都要猛學一個地方的方言,那就啥事都不要幹啦,僅學方言就得活活累死。我如果不會普通話,而堅持我的家鄉話,把「襪子」念「窩」,把「梯子」念「丟」,把「棍子」念「格欄」,貴閣下耳朵恐怕能冒出煙來。

  方言的負擔能把中華人壓得吐血。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中華人除了要學自己所屬的方言外,還要學其他各種方言,同時還得學馬來語、英語、泰米爾語。嗟夫,一個中華人孩子,僅在言語上,就得「三更燈火五更雞」,斷送不少大好光陰。環境逼他們不得不成為「言語天才」,可是正因為人的精力有限,除了少數頭腦特別靈光的朋友,大多數只能通而不精。尤其中華文難以書寫,遂使中華語跟著沒落。新加坡雖然中華人占絕大多數,但即令中華人之間,中華語也不能通行無阻。一天傍晚,柏楊先生及夫人,乘坐特別為觀光客而設的三輪車,前往中國城一遊,那位車夫老爺就只會福建活(閩南話),別的啥都不會,跟老妻有說有笑,我卻呆若木狗,而我們固同是中華兒女也。

  新加坡政府正推行華語運動——請注意一點,推行華語運動,可不是推行華語,而只是推行華語標準發音,棄絕方言。這項運動如果成功,當使中華人生命不再被糟蹋,從多如牛毛的方言中解脫出來,喘一口氣,同時建立起來中華語的可靠性和權威性,使它更有資格成為世界上重要言語之一。新加坡政府毫無顧忌地公開向方言挑戰,使我們充滿了感謝和敬意。我們最大的願望是,世界上每一個中華人,都能用中華語文,溝通心靈。

  面對著英語和馬來語強大的對手,標準華語——北京話,在受過教育的中華人中,還可以通行的緣故,在於他們的華人學堂,都用北京話授課。我們向當初作這項正確決定的先賢,致無限追思。只有香港呈現特殊風光,香港百分之百是中華人,柏楊先生到了香港,自以為可以通行無阻,料不到那裡竟是清一色的方言天下,除了廣東話,還是廣東話。恰巧老妻出了車禍,躺在床上哼哼,沒有擔任翻譯,害得我老人家寸步難行,連計程車都不敢坐。據說若干年前,還要精彩,蓋全世界只有香港一地,中華人學堂仍用方言授課,可謂中華民族發展史上,一大奇觀。廣東朋友比英國佬還要牛,認為不會廣東話的傢伙,簡直是化外之民,以致連英國尖頭鰻,都得認輸,跟著「謀蠻台」起來。可是,無論怎麼說,廣東話只是一種方言,必須居於次要地位,中華人才能完整。在我當選上帝,法力無邊之前,盼望有一天能看到香港華人學堂也用北京話授課,那才是中華人千秋萬世之福。

  不過,廣東朋友這種執著、強硬、像韌帶一樣的堅持精神——抗戰之前,日本人稱之為「廣東精神」——我們雖誓死反對廣東話第一,卻由衷佩服這種精神,每個中華人都用這種精神保護標準中華語,中華人才不致淪落為林立的筷子,才有可能成為永折不斷的鐵樁。

  血濃於水,言語更濃於血,八億人口說同樣的話,誠如耶和華所說:「他們成為一個強大集團,用同一言語,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成功。」我們祝福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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