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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老還童


  八〇年代第十二願是——願孫淡甯女士的幼稚園,早日開辦。

  孫淡甯女士是香港的權威記者之一,來臺灣幾次之後,心驚肉跳,不由得大慈大悲,發下心願要辦一個幼稚園。她辦的幼稚園,不是「我們小手拉小手」幼稚園,而是「我們老手拉老手」幼稚園。嗚呼,使她閣下之所以興起如此淩雲壯志的,有五氣焉。

  一曰「僚氣」。這是最使人頭大如鬥的氣,蓋官壇之上,有些官老爺,只要有一點點小權,面孔就像害有坐板瘡的屁股一樣,實在難看。難看並不是致命傷,吾友包拯先生也是不苟言笑的,只要存心為國家辦事,我們依然尊敬。問題恰恰在於,這些官老爺為頂頭上司辦事第一,為自己辦事第二,而把國家的事放到第七八九十。於是,見了大傢伙連骨頭都成了掬水軒的貴妃酥糖,既脆又甜,香濃可口,見了小民則戲臺上賣豆腐,架子可大啦。正因為他整天忙著用架子維護他那並不存在的尊嚴,所以也就特別的累,累得再無精力去理會小民的事矣。

  二曰「酸氣」。跟官壇上的僚氣一樣,文壇上則普遍出產酸氣。文化人——包括種種之「的」:寫文章的、唱歌的、跳舞的、畫畫的、拉提琴的、彈鋼琴的,以及演電視的、演電影的——只要有一點點小知名度,就渾身發酵,認為小民都應該焚香膜拜。焚香膜拜稍不夠勁,則統統是凡夫俗子兼有眼不識泰山。而對於除了自己一窩之外的其他文化人,統統瞧不起,一高興或一不高興,順手招來或順口溜出,一大串奇疾惡名,就栽到對方頭上。結果是有的投靠豪門,以黃馬褂自居;有的印出幾本書,就自封為大獅;有的有地盤有門徒有打手,安營紮寨,顧盼自雄,自然而然地成了山大王。

  三曰「混氣」。這種突出的社會眾生相,也使孫淡甯女士難以消化。舉目所及,她看到了太多的混世精。有老混世精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塌啦有大個子頂著。有小混世精焉,整天都想天上會掉下一個寶座,而且恰恰掉到屁股底下,坐個結實。有男混世精焉,唯一的興趣是這裡有人,那裡也有他,搖臀呵腰,樂不可支。有女混世精焉,臉上否則著「良家婦女」金印,周旋於權貴之間,希望得點青睞,揀點破爛。咦,餐廳裡人山人海,就是一幅畫面,男女攢動,好像明天就要綁赴刑場似的,今天能快樂就快樂,能坑人就坑人。不要說百年大計、十年大計啦,連一年大計都覺得太長。

  四曰「洋氣」。也是最突出的社會眾生相之一,包括媚洋之氣和洋自媚之氣。中國人古老的毛病就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現在這毛病更深入骨髓,百行百業,洋務占第一把交椅,保要在美利堅一泡(在英吉利一泡可不行),或曾經跟洋大人握過手,或被洋大人拍過肩膀甚至光榮地被踢過一腳,眼角就開始上撩,視土豹子蔑如也。回國之後,即令教書,至少也得到大學堂教,否則就是奇恥大辱。事實上,他們也確實有這種身價,蓋遠來的和尚不但會念經,就是當有錢大爺的保鏢護院,簡直能影響衙門的決策。蓋有些中國人天生奇骨,必須沾點洋大人的邊,才心服口服。

  五曰「戾氣」。這是一種恐怖的氣質,可不是說孫淡甯女士在街上挨過扁鑽,而是,上自坐辦公桌的朋友,下到商店站櫃臺的老奶,在面對面大銀幕鏡頭,永遠聽不到使人感到溫暖的一句話:「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往往都是先瞪尊眼,然後一臉不耐煩,多問兩句,就好像在他家放了火一樣,得到的多半是仇深似海的反應。結果處處衝突,事事爭吵,誰的嗓門大誰勝,誰的胳膊粗誰占上風。兩個陌生人碰在一起,立刻就成了一個小型的火藥庫——每人肚子裡都裝著炸藥,一碰就炸。如果沒有炸,一定是其中一個忍氣和聲,自甘被宰。

  上述五氣,不過是孫淡甯女士所謂的大氣,小氣恐怕兩個巴掌都數不完。嗚呼,人之初生也,呱呱墜地,白胖可愛,一歲二歲牙牙學語,六歲七歲進了學堂,不僅是赤子之體,更是赤子之心,連牆角死了一條毛蟲,都會垂淚,如果小貓小狗壽終正寢,就更傷心欲絕,每一個兒童都純潔得像一堆白雲。可是長著長著,也就怪啦,就跟蝌蚪一樣,一會多了兩隻手,一會多了兩條腿,一會皮膚粗糙起來,一會心狠如鐵,見了能吃的就吃,跟往昔一點都不一樣。讀者老爺遇上上述五氣的那些嘴臉,你能想像得出,他閣下當初也是一個多麼可愛可親的小娃娃乎哉?從一個可愛可親的天真無邪,變成現在這種面目可憎,原因是啥?他們為什麼會變?或是誰教他們變?,有時候固是社會把他們折騰得不得不變,但至少有一半的責任,應該自己承擔,蓋並不是每一個老頭,都一定會喪失赤子之心也,只在於赤子之心被私欲壅塞——赤子之心越少,人性跟著也越少。吾友希特勒先生就有他純真的一面,心愛的金絲雀死啦,他就哭成了淚人兒。可是這可愛的情操只曇花一現,就被獸性撕碎,屠殺起猶太小民,使他成為世界上最殘忍的披著人皮的畜生之一。孫淡甯女士在臺灣接觸到五氣人物,比希特勒先生還差十萬光年,似乎用不著擔驚害怕。但這種人物,如果多如牛毛,影響可就大啦,那將把中華民族逐漸地拖下一個沒有公理正義、沒有仁慈祥和的毀滅深淵。

  所以,孫淡甯女士一心一意要辦一個幼稚園,她的偉大設計是:把四十歲、五十歲以上,一些自以為不同凡品的小傢伙和老傢伙,分期地送到幼稚園裡,教他們洗盡鉛華——所謂「社會地位」啦,「學問」啦,「財富」啦,凡後天得來的玩藝,統統拋掉。大家擠在一起,重新過兒童生活,教習當然不是漂亮的保姆,而是請一些正在小學堂念一二三年級的孩子出馬,教老頭們「飯前洗手,飯後漱口」、「爸爸媽媽真偉大」、「青菜腐最營養」。從兒童身上發掘出來人性的美好,把後在身上披掛的一些零件,像船底寄生的蛤蜊蚌殼一樣,洗刮得乾乾淨淨。

  這是一種返老還童的偉大教育工程。在佛教世界裡,人翹了辮子,前往閻羅王那裡報到,冥途漫漫,年幼的思父思母,年長的思妻思子,年老的思兒思女,大亨則想起他的權,大師則想起他的名,大鼓則想起他的錢,自然悲悲切切,肝腸寸斷。到了奈何橋頭,已走得口幹舌喝,有一家咖啡店在焉,那咖啡不是真咖啡,而是「迷魂湯」,一杯下肚,就把過去忘了個一滴不剩。然後投胎轉世,重新做人。這個例子似乎不太恰當,蓋迷魂湯是使人忘記一切,而幼稚園是使人回到他的童年。不過其使人有一個徹底的轉變,則是一也。

  問題是,幼稚國跟吾祖柏拉圖先生的理想國一樣,只能紙上談兵,無法真刀真槍地幹。柏楊先生曾向孫淡甯女士催了又催,催得她招架無力,落荒而逃,現在不知道逃到啥地方去啦。吾友耶穌先生曾有言曰:「凡是承愛天國的,若不像小孩子,斷不能進去。」我們倒不希望進天上的天國,只希望進地上的天國——民主、法治、富強、和平。

  假設孫淡甯女士感覺到千頭萬緒,無法下手,則只有仰賴中國人的自覺矣。醬缸日深,再限陷下去,將來如何處拔哉耶?一想起來,就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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