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帝王之死 | 上頁 下頁
姬噲·子之(3)


  原文:

  「子之相燕,貴重主斷。蘇代為齊使燕,燕王(姬噲)問之曰:『齊宣(田辟強)何如?』對曰:『必不霸。』燕王(姬噲)曰:『何也?』對曰:『不信其臣。』蘇代欲以激燕王(姬噲)以厚任子之也。於是燕王(姬噲)大信子之。子之因遺蘇代百金,聽其所使。鹿毛壽謂燕王(姬噲)曰:『不如以國讓子之。人謂堯(伊祁放勳)賢者,以其讓天下于許由,(許)由必不受。有讓天下之名,實不失天下。今,王(姬噲)以國讓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姬噲)與堯(伊祁放勳)同行也。』燕王(姬噲)因舉國屬子之,子之大重。或曰:『禹(姒文命)授益而以(姒)啟為吏,及老,而以(姒)啟為不足任天下,傳之益也。(姒)啟與友党攻益而奪之天下,是禹(姒文命)名傳天下于益,其實令(姒)啟自取之。今王(姬噲)言屬國子之,而吏無非太子(姬平)人者,是名屬子之,而太子(姬平)用事。』王(姬噲)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姬)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子之。」

  嗚呼,第一次銀子說話,要姬噲先生用詐欺手段,揚言送人一種必不敢要的東西,對方既不敢要,東西仍是自己的,卻博得慷慨大方的美名。誰曉得剛一出口,對方就張嘴吞下。第二次銀子說話,批評姬噲先生送的不夠徹底——竟沒有建議把太子姬平殺掉,實在使人驚奇。但那一群活寶,恐怕不可能沒有這種想法。

  姬噲先生真是天下第一朦朧,他竟把儒家學派政治掛帥大纛下杜撰的良辰美景,當成真的。自從儒家學派把伊祁放勳先生和姚重華先生美化成可愛的小綿羊以後,姬噲先生這位忠實的信徒,是第一個受害最大的人。再重複上文說過的一句話:糊塗蟲也可改變歷史,姬噲先生就是這種庸才。尤其可訝的是鹿毛壽先生之類的說辭,任憑誰都不會接受,而姬噲先生竟照單全收。我們敢肯定,他准是個智力不足的白癡,蓋只有智力不足的白癡,和智力太高的野心家,才相信「禪讓」那一套。

  子之先生是第二個受害人,在封建專制的政治體制下,只有流血才能取得政權,根本不允許用和平手段。子之先生相信只要上層交易就行啦,他犯了可怕的錯誤,蓋他不能控制奪取王位後的局勢。高級將領市被先生首先反抗,跟太子姬平先生結合,號召武裝部隊起義,圍攻皇宮,晝夜血戰。子之先生以國王名義,號召武裝部隊勤王。雙方兵戎相見,但皇宮一時難破。

  上吊和淩遲

  皇宮攻防戰連續幾個月,不能決定勝負,就在大戰正酣時,攻擊陣營分裂,市被先生率領他的部隊,必然倒戈,反攻太子姬平先生。《戰國策》僅曰:「將軍市被及百姓,乃反攻太子(姬)平。」他閣下為啥改變立場,史書上沒有交代。是被子之先生的黃金收買?還是姬平先生不成才,把他逼反?看情形不像是姬平先生不成才,在以後的表現上,姬平先生顯然是一位英明領袖。市被先生最先發難,也最先倒戈,政治上的無情變化,使人心戰膽寒。然而,市被先生的倒戈給他自己帶來死亡,他在戰場上被姬平先生的太子兵團,一刀砍下馬鞍,送掉性命。但殘兵猶在,子之先生揮軍出宮,在薊城(北京市)展開一場中國歷史上空前的大規模的巷戰,達數月之久。「構難數月,死者數萬眾,燕人恫恐,百姓離意。」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史書上血跡斑斑。可是,直到今天,仍不斷有人英勇的重蹈覆轍。使人忍不住發問:為啥如此?

  燕王國小民正在水深火熱之際,齊王國決定吞併這個混帳輩出的鄰居。齊國王田辟強先生唯恐太子姬平先生喪失鬥志,姬平先生一旦投降子之,或撤出首都薊城(北京市),燕王國社會秩序恢復,齊王國的滅國戲,唱不成矣。田辟強先生派人通知姬平先生曰:「我深知道,你之所以起兵抗暴,目的至大至公,只為了『飭君臣之義,正父子之位。』我的國家雖小,沒有力量。但是,我卻願支援你,如果有需要我效勞的地方,請你隨時吩咐。」

  姬平先生得到外援,精神大振,巷戰更為慘烈,一面向齊王國致謝,一面請求武裝支持。而這時候,被儒家系統尊為「亞聖」(第二級聖人)的孟軻先生,正在齊王國推銷他的儒家政治主張,這位不斷嚴厲譴責戰爭的和平之鴿,鼓勵田辟強先生發動侵略,他曰:「這真天賜良機,現在如果對燕王國用兵,那可是又回到了姬昌(文王)、姬發(武王)時代。千萬不可錯過,一旦錯過,以後就再沒有這種良機矣。」

  恰好傳來消息,姬平先生兵敗逃亡。使田辟強認為,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東周列國志》曰:

  「(田辟強)乃使匡章為大將,率軍十萬,從渤海進兵。燕人恨子之入骨,皆簞食壺漿,以迎齊師,無有持寸兵拒戰者。匡章出兵,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達燕都(薊城——北京市),百姓開門納之。子之之黨。見齊兵眾盛,長驅而入,亦皆聳懼奔竄。子之自恃其勇,與鹿毛壽率軍拒戰於大街之上。兵士漸散,鹿毛壽戰死,子之身負重傷,猶格殺百餘人,力竭被擒。」

  子之先生被擒,鬧劇結束。從中穿針引線的蘇代先生,倉皇逃走,逃回南方他的故鄉周王國。可憐的姬噲先生,只好懸樑上吊,他到死恐怕都不明白怎麼會落得這種下場。子之先生卻沒有這種幸運,一輛特製的囚車,把他押解到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

  臨淄、薊城(北京市)之間,航空距離四百公里,匡章先生以戰時行軍的速度,還走了五十天,囚禁子之先生的龐大囚車,(子之先生虎背熊腰,四肢發達,可是大個兒,小號囚車准裝不下),恐怕要走六十天,這兩個月的日子,可不好受。人間再也沒有比從國王變成死囚更戲劇化的矣,子之先生躬逢其盛,而又榮膺主角,實在難得。一路上辛苦之餘,想起他多年來的折騰,恐怕感慨萬千。

  最後,到了臨淄。田辟強先生高坐金鑾殿受俘,宣佈子之先生罪狀,下令「淩遲」——拖到刑場上,先砍斷四肢,等他閣下只剩下軀幹,哀號求死不得之後,再照咽喉一刀。

  ——姬噲先生之自縊,子之先生之淩遲,是《東周列國志》的說法,其他史書上都很簡單,《戰國策》曰:「燕王(姬)噲死,齊大勝燕,子之亡。」《資治通鑒》曰:「齊人取子之醢之,遂殺燕王(姬)噲。」是則,子之先生終於被剁成肉醬,而姬噲先生又是死于齊軍之手。反正,無論如何,寫到這裡,既笑又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