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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雍(3)


  公子(趙)成再拜曰:『臣固聞王之胡服也,不佞寢疾,不能趨走,是以不先進。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聞之:中國者,聰明叡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釋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叛學者,離中國,臣願大王圖之。』使者報王(趙雍),王(趙雍)曰:『吾固聞叔之病也。』即之公叔(趙)成家,自請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聖人觀其鄉而順宜,因其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被發文身,錯臂左衽,甌(福建省)越(廣東省)之民也。黑齒雕題,鯷冠稻縫,大吳(吳王國)之國也。禮服不同,其便一也。是以鄉異而用變,事異而禮易。是故聖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禮。儒者一師而禮異,中國同俗而教離。又況山谷不便乎。故去就之變,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聖不能同。窮鄉多異,曲學多辨,不知而不疑,異於己而不非者,公於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國東有河(黃河)、薄洛(漳河)之水。與齊(齊王國)中山(中山王國首都河北省定州市)同之,而無舟檝之利。自恒山(山西省大同縣境)以至代(河北省蔚縣)、上黨(山西省長治市),東有燕(燕王國)、東胡(東胡部落)之境。西有樓煩(蠻族樓煩部落)、秦(秦王國)、韓(韓王國)之邊,而無騎射之備。故寡人且聚舟檝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燕、參胡、樓煩、秦、韓之邊。且昔者簡主(趙鞅),不塞晉陽(山西省太原市),以及上黨。而襄王(趙無恤)兼戎取代(河北省蔚縣)以攘諸胡,此愚智之所明也。先時,中山(中山王國)負齊(齊王國)之強兵,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圍鄗(河北省柏鄉縣北),非社稷之神靈,即鄗幾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報也。今騎射之服,近可以備上黨之形,遠可以報中山之怨。而叔也順中國之俗,以逆簡、襄之意。惡變服之名,而忘國事之恥,非寡人所望於子。』公子(趙)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達于王之議,敢道世俗之聞。今欲繼簡(趙鞅)襄(趙無恤)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敢不聽令。』再拜,乃賜胡服。」

  譯成現代語文:

  「(趙雍)派侄兒趙給,去晉見王叔趙成先生曰:『我已穿上胡服,準備公開接見官員賓客,多麼盼望叔父大人也穿上胡服。在家當然聽命尊長,可是在國則必須聽命君王,此乃古今一貫的道理。子女不能違背父母,部屬不能違背君王,更是歷史上大家共守的規則。現在,我已經改穿胡服矣,只叔父大人不肯更換,因之我恐怕天下人對你提出指責。治國有常法,總以人民福利為第一優先。政治有常規,而以貫徹命令為成功要件。所以,明顯的善政,連低層人士都很明白。而要想政令徹底執行,必須居高位的人先行遵守。』」

  大辯論(下)

  《戰國策》續曰:

  「『我們改穿胡服,並不是為了放縱情欲,拚命享樂。而是為了迎接艱苦的戰鬥,建立救國救民的不世功業。功業完成,自有歌頌讚美。如今,我深怕叔父大人抵制這項決策,特地派人向你解釋。我曾聽說:『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對國家有利,就是好行為。任何一樁事業,靠著皇親國戚裙帶關係成功,就不會有好名聲。』我想仰仗叔父大人的領導,來完成胡服騎射的偉大變革。因此派趙給晉見,請你務必支持。』

  趙成先生曰:『我已經知道君王改穿了胡服,恰好我有病在身,不能行動,因之沒有前往朝拜。現在國王既派你前來,願藉此機會,盡一點愚忠。我聽說過:『中國是聰明才智人士居住的地方,金銀財寶萬物彙集的地方,教育最普及的地方,仁義道德最好的地方,詩書禮樂最講究的地方,科學技術最發達的地方,遠方外國最嚮往的地方,蠻族部落最羡慕的地方。』而今君王突然拋棄一切,卻效法蠻族,穿他們的衣服,習他們的戰法,改變傳統文化,違背固有的善良風俗,取消古代遺留下來的習慣,改變古代遺留下來的道路,已激起廣大人民反感。這是一種叛逆根本、遠離中國的行為,願君王三思。』

  趙給先生回報趙雍先生,趙雍先生曰:『我早就知道叔父大人害的是政治病。』於是親自去趙成先生家拜訪,面對面討論。趙雍曰:『穿衣服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身體,行禮儀的目的是為了做事方便。所以有智慧的人,考察鄉情,使之順應風俗。根據工作效果,而定禮節。目的在於使人民享福,國家強大。剪短頭髮,在身上刺上花紋,在胳膊上刺上彩色圖案,把衣服的大襟開在左邊,(柏老按:中國傳統服裝,大襟可是開在右邊的),這是南越蠻族人民的風俗。把牙齒染黑,用顏色塗抹頭額,用魚皮做帽子,用粗針粗線縫紉,這是吳王國人民的風俗。他們的風俗衣服雖然不同,但他們穿衣服的目的——為了保護自己,和做事俐落,卻是相同的也。從這可以看出:背景不一樣,使用的工具也不一樣。面對的困難不一樣,制度自然也會跟著差異。因此政治家才認為:只求有利於國、有利於民,就要去做,絕不僵固執著,拒絕改革。只要可以富民強國,就不去堅持非用傳統方法不可。像儒家學派的經典相同,所建立的制度卻不相同。

  中國的風俗相同,教育的方式卻各地不一樣。更何況又隔著交通不便的山谷峻嶺乎哉?所以對傳統文化而言,再智慧的人都不能納入一成不變的規格,而遠近的服裝,縱是聖人,也不能使他們完全統一。窮鄉僻壤,多奇風異俗。邪辟的學問,多詭譎神秘的辯論。愚昧的人最少懷疑,懷疑而不去抨擊的,只是心存大公,與人為善而已。而今叔父大人所說的,是固守傳統。而我所主張的,卻恰恰是另行創造傳統。我們趙國,東有黃河(山東省黃河下游)、漳河,雖然跟齊王國、中山王國境內的河一樣,卻不能航行船舶。

  從恒山直到代郡(河北省蔚縣)、上黨(山西省長治市),東是燕王國和東胡部落的邊界;西是樓煩部落、秦王國和韓王國的邊界。這些邊界地帶的武裝部隊,使用的仍是傳統武器,缺乏現代化騎射裝備。所以我採取兩項重要措施;第一、發展海軍,建立水上艦隊,訓練濱水居民,嚴密防守黃河和薄洛河。第二、改組陸軍,穿蠻族那種利於作戰的緊身服裝,練習最有攻擊力的騎馬射箭戰術,在燕王國、諸胡部落、樓煩部落、秦王國、韓王國接壤處,構築防禦工程。從前我們的先祖趙鞅先生,不鎮守晉陽、上黨。而趙無恤先生卻要吞併代國(河北省蔚縣),都只是為了防禦北方蠻族諸胡部落,無論聰明的人和糊塗蛋,都會看出二者都是明智的決定。

  當時,中山王國仗恃後臺老闆齊王國撐腰,侵略我們土地,捕捉我國人民,決河水灌鄗城(河北省柏鄉縣),如果沒有上帝保佑,鄗城可能失守。先祖們又氣又恨,這個仇迄今未報。如今我們胡服騎射,近可以保衛上黨(山西省長治市),遠可以報中山王國的深仇。叔父大人卻堅決維持中國固有傳統,違背趙鞅、趙無恤兩位先祖的遺志。反對改穿胡服騎射的進步措施,忘了國家累世的奇恥大辱。我不認為叔父大人會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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