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帝王之死　|　上頁　下頁
姬頹(3)

　　國王行業有危險性

　　衛朔先生在齊國一等就是九年，使他對周國王恨入骨髓，後來姜諸兒先生千方百計娶來的周國王的女兒——王姬，因病逝世，姜諸兒先生遂不再顧忌。紀元前六八八年，齊國出兵攻擊衛國，衛國首府淪陷，衛泄、衛職、寧跪三位先生被殺，衛黔牟先生被俘，送到岳家洛陽，衛朔先生復位。

　　——衛朔先生竟能復位，真是人間一樁憾事。而他的那位老娘宣姜女士，卻再嫁給她的庶子衛碩，又生了一大堆兒女，這些兒女如何稱呼衛朔，倒是一大學問。如按父系，衛朔先生是叔叔，如按母系，衛朔先生是老哥。

　　好啦，閑言打住。

　　且說周王朝內亂，王叔姬頹先生政變失敗後，投奔蘇國（河南省溫縣），蘇國國君知道自己的力量薄弱，也知道衛國國君衛朔先生，正在深怨周國王支持衛黔牟達九年之久。於是，蘇國國君同姬頹先生，以及主謀的五位國務官（大夫），投奔衛國。衛朔先生大喜曰：「好啦，報一箭之仇的日子來啦。」於是，再聯絡南燕國（河南省延津市），組成三國聯軍，就在當年（前675），渡過黃河，進攻洛陽。

　　剛打了勝仗，以為敉平了一次叛亂，已經給逆賊一個不小教訓的周國王姬閬先生，想不到姬頹先生會迅速反擊，而且三國聯軍的力量，銳不可當。與其城破了被生擒活捉，甚至可能被宰，不如早日開溜，先保住老命，再看看有沒有什麼封國，願意幫忙，徐圖恢復。想妥之後，腳底抹油。

　　姬頹先生沒有經過戰鬥，便坐上周王朝第十八任君王的寶座，他犒賞了蘇、衛、南燕等三國軍隊，打發他們班師之後，把國家大事交給以蒍國先生為首的五位國務官（大夫）。他專心所作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努力養他的牛。姬閬先生固然不配當國王，而姬頹先生，更不是國王的材料，他如果出任動物園園長，要比他當國王，更為適合。至少，動物園園長幹不好，不過撤差。而國王這一行，可是含有自我毀滅的元素，天下最危險的行業。

　　前任國王姬閬先生逃到了鄢陵（河南省鄢陵縣），鄢陵是鄭國的土地，鄭國國君姬突先生立刻接到報告。在紀元前七世紀，也就是周政府從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東遷到洛陽，鄭國（陝西省華縣）也跟著東遷，遷到被稱為「新鄭」的地方（河南省新鄭市），是當時最大的霸權之一。然而，它處於中原四戰之地，國力經過長久消耗，無以為繼，終於衰弱下去，每天伺候新興的強國，累得要死。不過，這是後話。現在它仍擁有強大的餘緒。所以鄭國國君姬突先生對這樁逐君政變的態度，非常重要。

　　姬突先生曾一度猶豫，但他的智囊，也是他的叔父姬詹先生，向他分析曰：「我們夾在齊國和楚王國之間，是一個危局，很容易受到屈辱，不是長久之計。鄭國國君，曾一連三代，在王朝的中央政府擔任重要官員（卿士），在國王的保護傘之下，不斷擴張領土，併吞附近一些弱小的封國，才有今天這種舉足輕重的局面。我們當子孫的，應尋求過去的美景，才可以應付變局。」

　　人牛同殲

　　另一位智囊師叔先生，提出「萬世之功」的建議。很顯然的，如果順水推舟，承認姬頹先生王位的合法性，「萬世之功」就只落到五位國務官（大夫）政變集團的頭上，鄭國根本沾不上邊。但是，如果發出勤王號召，集結各封國的軍隊，就可自稱為「義師」或「勤王之師」。被罷黜的姬閬先生，正困居鄢陵（河南省鄢陵縣），跟一個小民沒啥分別，如果由鄭國國君出面，把他重新掇弄到王位之上，那可是真正大撈一票的「萬世之功」；姬閬先生對鄭國既充滿了感恩，鄭國就可利用他這個「國王」「天子」的招牌，在國際上縱橫捭闔，翻江倒海。

　　姬突先生採納了大撈一票的建議，但他認為如果不用打仗，就能達到目的，豈不更顯出高手！

　　《東周列國志》曰：

　　「厲公（姬突）曰：『善，雖然，姬頹懦弱，所恃者衛燕之眾耳，五大夫無能為也。寡人且使人以理諭之，若悔禍反正，免動干戈，豈不美乎？』一面使人如鄢陵迎王（姬閬），暫幸櫟邑（河南省禹州市）。因厲公（姬突）向居櫟邑十七年，宮室整齊故也。一面使人致書于姬頹。書曰：『突（姬突）聞：以臣犯君，謂之不忠。以弟奸兄，謂之不順。不忠不順，天殃及之。王子（姬頹）誤聽奸臣之計，放逐其君，若能悔禍之延，奉迎天子（姬閬），束身歸罪，不失富貴。不然，退處一隅，比於藩服（封國），猶可謝天下之口。唯王子（姬頹）速圖之！』」

　　——這封信的幾句開場白，冠冕堂皇，擲地作金石聲，大義凜然的嘴臉，躍然紙上。問題是，不過二十八年前的前701年，姬突先生的身份，恰恰是「臣」，恰恰是「弟」，他卻把當時的國君姬忽老哥趕走，自己上臺。他責備姬頹先生的話，正是他自己罪行的供狀。嗚呼，政治就是如此如此，真的照他所言：「不忠不順，天殃及之」，姬突先生寫不成這封信，早死于雷劈之下矣。

　　姬頹先生看到這封信，嚇了一跳，蓋鄭國乃霸權之國，不可小覷。五位國務官（大夫）曰：「騎虎難下，正是今天的形勢，事既發生，不能回頭。而且既然已當了國王，豈能再去一個偏僻小城，當一個封國國君乎哉。姬突胡說八道，理他幹啥？」把信差驅逐出境。

　　五位國務官（大夫）犯的最大錯誤，不是不應該把鄭國信差驅逐出境，而是把鄭國信差驅逐出境之後，竟沒有立刻向他們的後臺老闆衛國國君衛朔先生告急。於是，紀元前673年，鄭國和東虢國（河南省滎陽縣東北）的聯軍，向洛陽發動閃電突擊。鄭國軍隊猛攻南門，東虢軍隊猛攻北門，殺聲動地，煙火沖天。五位國務官（大夫）首領的蒍國先生，急忙奔向皇宮報告姬頹，要求發兵抵禦。

　　可是，養牛專家姬頹先生正在專心喂他的牛老爺牛老奶，拒絕接見。蒍國先生說：「事急矣。」即以姬頹的名義，下令動員。可是機會已逝——蒍國先生在等候國王召見上浪費太多時間，鄭虢聯軍已破城而入。蒍國先生這時正在寫信向衛國求救，信還未寫完，得到被罷黜的姬閬先生已經坐朝的消息，長歎一聲，拔劍自殺。

　　然而，最有趣的還是姬頹先生，這個在王位上已坐了三年的呆瓜，急忙逃出皇宮，他本來可以一溜煙跑掉的，可是，他捨不得他的寵物，教石速先生押解著「文獸」，列隊前行。那些文獸先生，身體又胖，走路又慢，結果可知，鄭虢聯軍一追就追上，連人帶牛，一古腦捉住。把姬頹先生和他的政變集團頭目，同時斬首。姬頹先生恐怕臨死時才發現老命危險，嗚呼。後人有詩歎曰：

　　挾寵橫行意未休，私交乘釁起奸謀，
　　三年南面成何事，只合關門去飼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