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醜陋的中國人 | 上頁 下頁 | |
人生文學與歷史(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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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眾N:請問柏楊先生兩個問題,第一,美國有一位專欄作家,名字叫包可華,臺北《聯合報》經常有他的譯作,他的風格和您有點類似,您對他的觀點如何?第二個問題,這種風格目前在國內是不是允許存在?我相信這是一種很好的表達方式,水準很高的文章,我已二十年沒看過這樣的文章了,不知道今天國內的情形怎樣? 柏楊:今天在臺灣,人們擁有相當大的自由。自由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自由。像包可華式的文章,在臺灣非常流行。我想我的作品和他並不一樣,有兩位作家倒跟他很相像,那就是潘榮禮和可叵,他們用包可華的模式,寫得很好,有些也很尖銳,也沒有聽說為他們帶來什麼困擾。 聽眾O:柏楊先生,我看您的文章很刻薄,可是今天聽您的演講,覺得您的人很可愛(笑聲)。這是真話,現在有個要求,不知道文字獄是不是我們中國文化的特色。在西洋歷史上,我還沒有找到像中國過去文字獄的case,不知道您對這種文字獄,將來有沒有多寫文章發掘明王朝以後,中國文字獄對知識份子階層的影響。 柏楊:謝謝您的意見,我自己在牢房裡搜集了不少資料,準備寫一部《中國冤獄史》,中國冤獄(包括文字獄)之多,真是舉世無雙(笑聲)。 聽眾P:柏楊先生,我最贊成您寫這部冤獄史,您是綠島大學畢業的,我是島外小學畢業的,我也像您一樣。 柏楊:你坐過幾年? 聽眾P:半年。 柏楊:幼稚園、幼稚園(聽眾大笑)。 聽眾Q:您在《早起的蟲兒》書中推崇科幻小說,教人不要看武俠小說,原則上我非常同意,不過倪匡說過:不看柏楊的雜文是人生的一大損失,不看金庸的武俠小說是人生的另一大損失,不知道您的看法怎樣?第二個問題是,聽說您在綠島時看了很多算命的書(笑聲),我覺得算命是中國文化的一部份,很神秘,不知道您的感想怎麼樣? 柏楊:當我寫那篇文章時,我還沒有看到金庸的作品,因為那時他的小說還不能進入臺灣(笑聲)。我覺得看過金庸的武俠之後,別的武俠都不能看了。我看過王度廬、不肖生……很多武俠,但看了金庸的之後,別的都比下去。金庸的文字水準、意境水準,都非常夠,尤其他的武俠小說在海外流行,意義更大。因為普通人看正式的文學作品很吃力,武俠小說無形之中,使人受到感染,使中文得到普及。他確實寫得不錯,我很佩服他,他用這樣的筆法寫出來,的確是空前的。 我在坐牢時買了很多算命的書,因為十二年後出來,時局都變了,我可能沒辦法謀生,我預備在街上擺卦攤(笑聲、掌聲),我研讀了一年多,後來有人告訴我,政治犯不准當算命先生,我就沒有再研究了。談到命運,我自己是相信命運的,年輕的朋友大概不相信命運,我年輕時也不相信。曾國藩有一次告訴劉次青說:「不信書,信運氣。」劉次青說:「公之言,傳萬世。」人生有些事不能控制,你除了用命運解釋外,還能用什麼解釋?這種不能控制的現象,我們就叫命運,你叫他「不命運」也可以,總要給他一個名字。就在昨天晚上,臺北遠東航空公司飛機爆炸,以前我常從臺北坐飛機到高雄去看眼睛,我自己在《臺灣時報》寫稿,報館老闆吳基福、總編輯蘇墱基,更常坐飛機來回臺北高雄,所以我現在很為他們擔心。這是一個例證,你有能力使飛機起飛,你沒有能力使飛機不發生意外。 聽眾R:您贊成簡體字,又贊成羅馬拼音…… 柏楊:不是羅馬拼音,而是中文拼音。因為你的說法涉及到…… 聽眾R:您提到金庸武俠,贊成他的詞句優點,這是不是關係到字形的優點,或者僅是讀音的優點?如果簡化,甚至只剩下中文拼音,那麼字形優點和詞藻優點是不是只能靠音的優點存在? 柏楊:我想你把音變成形之後,「形」「音」「義」,仍會結合一起,密不可分。中國人看到「笑」字覺得在笑,可是美國人看到laugh也會覺得在笑,人賦給「形」什麼意義,它就有什麼意義。人看到花固可覺得她在笑,也可覺得她在哭。改變後,字和義會重新結合。 聽眾R:那需要多久時間才能重新結合? 柏楊:頂多一個禮拜(聽眾大笑)。我的意思是說拼音很容易,一個禮拜就會了。方塊字搞十年也搞不通。 聽眾S:我覺得今天最開心的是能夠在國外看到您,在那麼多年的牢獄之後。我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請教,您怎麼能在經過那麼多苦難之後,有今天這樣的心情出現在大家之前,您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情,把這些苦難擺平?這是我希望自己學到的,能不能請您講一點? 柏楊:我覺得我沒有什麼改變,在牢房裡該哭我就哭嘛,該快樂我就快樂嘛。有人說牢房裡一定每天愁眉苦臉,這證明他沒有坐過牢。十年愁眉苦臉那不是要愁死掉了?該快樂的時候就快樂(笑聲)。再一個就是我有這樣一個看法,人生遇到像我這樣的災難,甚至嚴重到像我這樣要被判死刑,後來判了十二年,十二年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往往不能適應。家中發生變故,有的是妻子離開丈夫,有的是丈夫離開妻子,而這些夫妻當初都是經過海誓山盟的,現在都變了。另外一個現象是友情上的刺激,突然有很多朋友怕你,有的你平時以為可以託付身家性命的朋友,現在也突然變了。 有些人沒有什麼交情,他反而可以交托。但這一切我都有一個觀念,我認為這都是個案問題,不是普遍性的。好比說我坐牢才兩個月,我的前妻就離開我,不到兩年就跟我離婚,我就把離婚書寄給她,她說你的東西怎麼辦?我說什麼我的東西?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東西,我告訴她我授權給她,把她認為是我的那些東西,全都扔到馬路上,因為我在臺灣沒有親人,沒有地方可以寄放。我認為這是個案,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這樣。男人也是如此,丈夫變心了,也只是那個男人如此,並不是天下男人都是混蛋(笑聲)。朋友一樣,有的朋友怕你借錢,有的朋友落井下石,或者根本不理你,或者表現更強烈,要求把你槍決算了,這也是個案,只是某些人如此;還有另外的人願意幫助你,事實上也是這樣,我覺得我並沒有落空,落空了,不當朋友就是了。 聽眾T:現在國府有一條補償法,柏楊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提出來為冤獄要求賠償。 柏楊:冤獄必須要政府自己承認是冤獄才行。像我,就不是冤獄(笑聲)。 聽眾T:柏楊先生,你是愛情專家(笑聲),美國有位婦女提出一個看法說,美國現在為什麼通貨膨脹?就是因為離婚率太高了。您有什麼看法? 柏楊:這一類事情,每個人都可以提出一個看法。好比,我認為美國通貨膨脹是他們紙張太過於浪費的緣故(笑聲)。臺灣因沒有紙張,所以報紙不能開禁,所以不能增加篇幅,就是因為美國浪費了太多的紙(笑聲)。 …… 主席:如果大家已經沒有問題了,我們的座談會就到此結束,因為今天晚上柏楊先生還要趕到柏克萊大學去做另一次演講(掌聲)。 ——原載一九八二·二·十四~三·七·洛杉磯《論壇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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