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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與醬缸(3)


  一說起西洋文化、西洋文明,准有人扣帽子,說「崇洋媚外」。我認為崇洋有什麼不可以?人家的禮義確實好過我們的粗野,人家的槍炮確實好過我們的弓箭。如果朋友之中,學問道德種種比自己好,為什麼不可以崇拜他?中國人沒有讚美別人的勇氣,卻有打擊別人的勇氣。由於我們的醬缸文化博大精深,遂使中國人「橘踰淮則枳」。橘子在原來的地方種植生長出來,又大又甜,但移植到另一個地方去,卻變成又小又酸了,這是水土不服。我有一位朋友,他就是在我坐牢的十年中,一直營救我的孫觀漢先生,他曾將山東省大白菜種子,帶到匹茲堡來種,但種出來的菜,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

  可是日本人就有一種本事,學什麼,像什麼,而中國人卻學什麼,不像什麼。日本人這種精神了不起,他可以學人家的優點,學得一模一樣。中國人只會找出藉口,用「不合國情」做擋箭牌,使我們有很好的拒絕理由。甲午戰前,日本人到中國海軍參觀,看見我們的士兵把衣服曬在大炮上面,就確定這種軍隊不能作戰。我們根本不打算建立現代化觀念,把一切我們不想做的事,包括把曬在大炮上的衣服拿開,也都推說「不合國情」。

  像臺北的交通問題,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多少年來,卻一直解決不了。我想如果對違規的人施以「重罰」,幾次下來也就好了。但有人提出來應該要教導他們「禮讓」,認為禮讓才適合我們國情。我們已經禮讓得太久了,被坑得太深了,還要再禮讓到什麼時候?我們設了一個行人穿越馬路時的「斑馬線」,「斑馬線」本來是保護行人的,結果很多人葬身在「斑馬線」上。我有個朋友在臺北開車時橫衝直撞,到美國來後常常接到罰單,罰得他頭昏眼花,不得不提高注意。就像交通規則,這麼簡單的事,中國也有,可是立刻扭曲。一說起別國的長處,就有人號叫說「崇洋媚外」。事實上,美國、法國、英國、日本,他們有好的,我們就應該學。他們不好的,就不應該學,就是這麼簡單明瞭!

  有位美國人寫過一本書《日本能?為什麼我們不能?》並沒有人說這位教授崇洋媚外。由此可知,醬缸文化太深太濃,已使中國人喪失了消化吸收的能力,只一味沉湎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一位朋友開車時往往突然地按一下喇叭,我問他為什麼?他開玩笑說:「表示我不忘本呀!」我們希望我們有充足的智慧認清我們的缺點,產生思考的一代,能夠有判斷和辨別是非的能力,才能使我們的醬缸變淡、變薄,甚至變成一壇清水,或一片汪洋。

  中國人非常情緒化,主觀理念很強,對事情的認識總是以我們所看見的表像做為判斷標準。我們要養成看事情全面的、整體的概念。很多事情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發掘,就比從一個角度探討要完全。兩點之間的直線最短,這是物理學上的;在人生歷程上,最短距離往往是曲線的。所以成為一個夠格的鑒賞家,應是我們追求的目標。有鑒賞能力的社會,才能提高人們對事物好壞的分辨。以前我曾看見過老戲劇家薑妙香的表演,他已經六十多歲了,臉上皺紋縱橫,簡直不堪入目。可是,這對他藝術的成就,沒有影響。當他唱《小放牛》的時候,你完全忘了他蒼老的形象。大家有鑒賞分辨的能力之後,邪惡才會斂跡。好像我柏楊的畫和梵穀的畫放在一起,沒有人能夠分別,反而說:「柏楊的畫和梵穀的畫一樣!」那麼,真正的藝術家受到很大的打擊,社會上也就永遠沒有夠水準的藝術作品。

  中國雖然是個大國,但中國人包容的胸襟不夠,心眼很小。前天我在甘迺迪機場搭飛機,在機上小睡了一個鐘頭,醒來後飛機仍沒有開,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們在鬧罷工。我驚異的發現,旅客秩序很好,大家談笑自如,這如果發生在我們國家,情形可能就不一樣了。旅客准跑去爭吵:「怎麼還不起飛?怎麼樣?難道吃不飽?鬧什麼罷工?罷工你還賣票?」他們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我是領航員,說不定我也參加罷工。從這裡面也可以看見所謂大國民的氣度,美國這個國家的包容性很大,它不但包容這麼多膚色和種族,還包容了不同的語言和不同的風俗習慣,甚至包容了我們中國人的粗野。

  這種風度說明一個大國的包容性,像雷根和卡特在電視上辯論的時候,彼此之間各人發表政見,並沒有做出粗野攻擊。雷根並沒說,你做了幾年總統,只知道任用私人!卡特也沒有說,你沒有從政經驗,這個國家你治理得好呀?雙方都表現了極好的風度,這就是高度的民主品質。

  我對政治沒有興趣,也不特別鼓勵大家都參與政治,但如果有興趣參與,就應該參與,因為政治是太重要了。不管你是幹什麼的,一條法律頒佈下來,不但金錢沒有保障,連自由、生命也沒有保障。

  但我們不必人人參與,只要有鑒賞的能力,也是一樣。這種鑒賞,不但在政治、文學、藝術上,即使是繪畫吧,鑒賞的水準也決定一切。那些不夠格的,像我柏楊,就得藏拙,只敢偷偷地畫,不敢拿出來,否則別人一眼看出來高下,會說:「你這是畫什麼玩意兒?怎麼還敢教人看?」有了真正鑒賞的能力,社會上才有好壞標準,才不至於什麼事都可打個馬虎眼兒,大家胡混,醬在哪裡,清濁不分,高下不分,阻礙我們的發展和進步。

  我的這些意見,是我個人的感想,提出來和大家討論,還請各位指教,並且非常感謝各位。

  ——原載一九八一、八、十九~二十一,紐約《北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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