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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也是弱者


  泛道德主義胡亂越位的結果,是產生醬缸的原因之一。吾友孔丘先生稱:格物而後致知,致知而後修身,修身而後齊家,齊家而後天下平。一連串有韻律的推論,聽起來好像聖人在那裡「數來寶」——數來寶也叫「蓮花落」,臺灣不常見者也。在柏楊先生家鄉,逢年過節,二三地痞流氓叫化子之類的朋友,腑下夾著長筒皮鼓,一家挨一家,唱上幾句討賞,不賞他就出花樣。如果是商號,他唱曰:「大掌櫃,胖敦敦,坐著好像活龜孫。」急忙給他幾文,他立刻就改口曰:「大掌櫃,胖敦敦,坐著好像活財神。」如果是住戶,他唱曰:「這麼大門樓這麼大院,你們家姑娘為啥不養漢?」付錢如儀,他就立刻改口曰:「這麼大門樓這麼大院,你們家姑娘真好看。」因為有此絕招,以致所向無敵,都滿載而歸。

  我們當然不敢說聖人的經書都好像數來寶,但數來寶有一種經書也有的特質,那就是洋洋灑灑,滔滔不絕,而兩件事物之間,固沒有必然因果也。嗚呼,修身是內省工夫,跟齊家有啥關係哉?即令家齊啦,家是一個血緣親情原始單位,跟治國簡直十萬八千里,國是要靠武力法律維持的也。即令國治啦,也看不出它有啥辦法可以平天下的,這跟「大掌櫃」和「活財神」,「大門樓」和「姑娘真好看」一樣,都是一種發射性的推論,不是一種科學定律。所以產生這種推論的原因,是代數學泛道德在作怪。在代數上,甲等於乙,乙等於丙,則甲一定等於丙。

  可是人生價值恐怕不是這麼簡單,柏楊先生愛柏楊夫人,柏楊夫人愛柏楊孫女,則柏楊先生一定愛柏楊孫女,這當然沒有錯。可是一旦柏楊先生愛柏楊夫人,而柏楊夫人卻老來俏,竟愛上門口那個他媽的小白臉,柏楊先生能也愛上那個小白臉乎?代數式的泛道德論之下,有一條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門。」聖人意思是,他既然不忍負其親,安忍負其君乎?恐怕不太見得。名列二十四孝的王祥先生,臥冰求鯉,真是第一等孝子,曹魏帝國把他弄去當三公,可是結果他卻扭扭捏捏,叛魏投晉。這對那些主張「身修家齊」而後「國治天下平」的朋友,不啻重重一腳也。

  臺北《民族晚報》有一,篇社論《人格與人權》,曾對李森先生的男女糾紛,表示意見曰:「這只是那位教員的個人情感生活,是否德行敗壞到不足為人師表,是否構成羈押的重大犯罪條例,值得討論。我們覺得主管教育行政方面指責不配為人師表的說法,輕易地毀敗了一位受過國家專門師範教育培養的青年,未免有點嚴重。」

  更嚴重的是,這是一種僵化的、兩值的、泛道德的、蓮花落式推論的、代數學式的演繹。看見別人手上割破了一條傷,就樂不可支,馬上跳高喊那人已徹底完蛋啦的爛而臭的下流觀念。

  臺北《征信新聞報》「今日春秋」專欄,有一文曰《始亂終棄型》,讀者老爺諒已拜讀了矣,該文曾深入地就李森先生折騰出來的問題,加以研究。有一種現象真奇怪,有識之徒腦殼裡可能空間特別的大,除了裝其僵硬的尊腦之外,還剩下很多地方,儲藏若干模子,遇到問題,不經過思考——其實思考也沒有用,蓋腦子僵硬如鐵,消化不了也。以李森先生的三角關係為例,遇到這種糾紛,腦殼裡馬上就會轟然一聲,幽靈一齊出動,七手八腳,把該件很複雜的事物,納入其中一個簡陋的模子裡,一納入之後,就醬在那裡。而其嘴巴,同時也就像幾個民營電臺的「異口同聲」節目一樣,真的異口同聲起來。可能表情上或有不同,有道貌岸然的焉,有不共戴天的焉,有一臉慈悲的焉,但其機械反應的本質固一也。

  「今日春秋」把它叫做「始亂終棄型」,這是男的不要女的。如果女的不要男的,恐怕則是「水性楊花型」矣。多值的人生竟被如此抓住一根汗毛就往模子裡塞,實在使人臨模位涕,不知所云。嗚呼,即令該模子是古聖先賢觀察眾生,提煉出來或鑄出來的,但在新的社會形態下,該模子不但太古老啦,也太下流啦。男女間的關係,在基本上已發生變化。女人們逐漸脫離「弱者」的地位——「弱者」這名詞是吾友莎士比亞先生發明的,他有一句話曰:「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爬格子朋友一遇到女人的眼淚,馬上就順手牽羊,牽出使用,以加強哲學氣氛。問題是,女人在莎士比亞時代,確實是弱者,經濟不能獨立,使她們的智慧和知識都無法跟臭男人較量。可是太古時候,女性固為社會中心;後來因農業發達,體力第一,才逐漸變成臭男人為社會中心;現在工業發達,腦筋第一,誰敢嘴硬說將來不再恢復到女性為社會中心乎?可能將來有一天發生在男性中心社會的怪現象,出現於女性中心社會。等到原子核子質子分子,以及其他混蛋之子逐一問世,軍隊變成無用,種田也告電鈕,斯時也,英雄氣概,力大如牛的種種男性特長,不值個屁,女人的細密頭腦控制著生產力。好啦,閣下瞧吧,第一個現象恐怕就是一妻多夫制,一個個三圍一般粗,使人無法起邪念的女國王、女總理、女部長之類,都豢養一大群聽話馴順的小白臉,而由女太監手提死光武器,嚴密看守。甚至於,臭男人全入牢籠,而女人們一部分專門傳種接代,另一部分像工蟻工蜂一樣,專門去搞政治經濟,今天在阿拉期加建一個水壩啦,明天在太平洋海底開一個金礦啦,而臭男人則被關在家裡,天天排隊打保克訓,以練肌肉,而供女主人臨幸。

  寫到這裡,讀者老爺中一定有些後生小子,心花怒放——咦,其實又何止後生小子心花怒放歟,就是道德學問都沒啥可挑剔的柏楊先生,也都心花怒放,寧願被太太小姐擄了去,隨她怎麼我都不在乎。不過這只是男人仍為社會中心的「佔便宜」古老觀念,一旦女人成為社會中心,在觀念上是女人占了便宜,恐怕難免產生誓死抵抗的貞節烈夫節目。吾友林之洋先生到了女兒國,女國王一瞧他英俊漂亮,龍心大悅,就封他一宮,纏腳穿耳,把該小子整得殺豬一樣亂叫。當天晚上,他趁人不備,拉掉裹腳布,吐了一口氣。好啦,第二天,女國王下了聖旨,來了幾個孔武有力的胡子宮男,把他掀翻在地,在其可愛而雪白的屁股上,打了四十大板,打得他「哎喲」之聲,連新加坡都聽得見。嗚呼,臭男人一旦落到這種地步,心花恐怕是怒放不起來也。

  《鏡花緣》只是一本小說,且不細表,現在再介紹一段學院派的報導——

  一位元未經發表姓名的人士在危險狀態中,被送至此間的一所醫院,據說他在赫洛克(Hurlock)附近樹林中,遭受到三位女子的嚴重傷害。那個男子正在步行,當時汽車中女子提議順便帶他一程,他接受了。這位男子說,在坐了一段短路之後,那些女子把汽車停在一條偏僻的路上,在隨後的一陣調情中……其中一位女子嫌他不夠熱情而發怒,爭吵於是開始,兩位女子按住他,另一女子用發針戳他。最後那群女子逃走,把他遺留在地上,束手待斃。

  這篇報導刊載於一九二六年三月號《美國使者》上,《美國使者》是一個高水準的刊物。這件事如果被臺北社會新聞記者發現,恐怕寫出來要過癮得多。不要說那個臭男人啦,任何男人有如此豔遇,都會跳上汽車,左擁右抱,然後高潮迭起;然後被亂戳得奄奄一息,比林之洋先生還要慘不忍睹。

  我們所以介紹這件事,不是說已經到了女人強姦男人的時代啦,而是說,社會在變,現代女人不但不是百年千年前的女人,也不是二十年前的女人矣。從前臭男人追求如花似玉,要表示他的強壯,不但身體好,智慧也高,足以保護她而有餘,一會吹牛說他一拳能打死一隻老虎,一會吹牛說他一月有八萬元進帳,一會吹牛說他家有千畝良田,一會吹牛說他會七八國語文,一陣狗皮倒灶之後,女孩子眼中射出服貼的光芒,於是就嫁了他啦。可是逐漸地這一套不太靈光,小子們必須唉聲歎氣,蓬頭垢面,跪到她跟前,說沒有她的話,他就不能活;女孩子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為了救他老命,只好一把拉起,下文就不用細表啦。

  我們的結論只是一句話,將來女權高漲,是不是會回到女性中心社會,我們不知道。但知道一點的是,現代女人,已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目不識丁的小腳娘矣,至少都受過國民小學堂教育,比起百年前的臭男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而幸運的太太小姐,還初中畢業焉,還高中畢業焉,還大學畢業焉,還遊過外洋,得過學士碩士博士院士,以及其他啥士焉,各人都有其獨立的思考和判斷,臭男人想騙之亂之,談何容易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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