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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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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本此回無題。 [蒙回前詩:彩筆輝光若轉環,情心魔態幾千般。寫成濃淡◎深淺,活現癡人戀戀(戀?)間。]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庚辰雙行夾批:補還一句,細。方見省親不獨賈家一門是也。]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紮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庚辰雙行夾批:伏下病源。]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閒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庚辰雙行夾批:一回一回各生機軸,總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庚辰雙行夾批:寫出正月光景。]正在房內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庚辰雙行夾批:總是新正妙景。]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薑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庚辰雙行夾批:真真熱鬧。]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於巷外。[庚辰雙行夾批:形容刻薄之至,弋陽腔能事畢矣。閱至此則有如耳內喧嘩、目中離亂,後文至隔牆聞「嫋晴絲」數曲,則有如魂隨笛轉、魄逐歌銷。形容一事,一事畢肖,石頭是第一能手矣。]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庚辰雙行夾批:必有之言。]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閑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說笑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裡邊去了,故也不問。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會賭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飲,都私散了,待晚間再來;那些小的,都鑽進戲房裡瞧熱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名……,(按:此處有缺文。)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按:此處有缺文。)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庚辰雙行夾批:極不通極胡說中寫出絕代情癡,宜乎眾人謂之瘋傻。][蒙側批:天生一段癡情,所謂「情不情」也。]想著,便往書房裡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庚辰雙行夾批:又帶出小兒心意,一絲不落。]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個一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庚辰雙行夾批:開口便好。]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雖不標緻,倒還白淨,些微亦動人處,羞的面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庚辰雙行夾批:此等搜神奪魄至神至妙處只在囫圇不解處得。]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庚辰雙行夾批:活寶玉,移之他人不可。]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庚辰雙行夾批: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不曾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奇傳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于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至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餘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其誓詞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又問:「名字叫什麼?」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庚辰雙行夾批:若都寫得出來,何以見此書中之妙?脂硯。]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庚辰雙行夾批:又一個夢,只是隨手成趣耳。]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萬不斷頭的花樣,[庚辰雙行夾批:千奇百怪之想,所謂「牛溲馬渤皆至樂也,魚鳥昆蟲皆妙文也」,天地間無一物不是妙物,無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來隨筆成趣,大遊戲、大慧悟、大解脫之妙文也。]所以他的名字叫作萬兒。」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麼呢?」茗煙嘻嘻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一會子再往這裡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庚辰雙行夾批:茗煙此時只要掩飾方才之過,故設此以悅寶玉之心。]寶玉道:「不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麼呢。」[庚辰雙行夾批:妙!寶玉心中早安著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脅,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寶玉始悅,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脅,萬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私出,況寶玉哉?況茗煙哉?文字著楔細甚。]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庚辰雙行夾批:必不可少之語。]寶玉笑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裡路程,展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庚辰雙行夾批:隨姓成名,隨手成文。]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庚辰雙行夾批: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放下心來,[庚辰雙行夾批:精細周到。]嗐了一聲,笑[庚辰雙行夾批:轉至「笑」字,妙甚!]道:「你也忒胡鬧了,[庚辰雙行夾批:該說,說得是。]可作什麼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庚辰雙行夾批:細。]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就只我們兩個。」襲人聽了,複又驚慌,[庚辰雙行夾批: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頓挫。]說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都是茗煙調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庚辰雙行夾批:該說,說得更是。]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庚辰雙行夾批:茗煙賊。]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簷草舍,又窄又髒,爺怎麼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著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花自芳母子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庚辰雙行夾批:連用三「又」字,上文一個,百般神理活現。]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庚辰雙行夾批:妙!不寫襲卿,正是忙之至。若一寫襲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庚辰雙行夾批: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帶出家常情,他書寫不及此。]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庚辰雙行夾批:用四「自己」字,寫得寶襲二人素日如何親洽如何尊榮,此時一盤托出。蓋素日身居侯府綺羅錦繡之中,其安富尊榮之寶玉親密浹洽勤慎委婉之襲人,是分所應當不必寫者也。今於此一補,更見二人平素之情意,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長欲為贖身角口等未到之過文。]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庚辰雙行夾批: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歎歎!]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庚辰雙行夾批:得意之態,是才與母兄較爭以後之神理。最細。]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庚辰雙行夾批:唯此品稍可一拈,別品便大錯了。]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庚辰雙行夾批:八字畫出一才收淚之女兒,是好形容,切實寶玉眼中意中。]因悄問襲人:「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何嘗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庚辰雙行夾批:伏下後文所補未到多少文字。]當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襲人道:「你特為往這裡來又換新服,他們[庚辰雙行夾批:指晴雯麝月等。]就不問你往那去的?」[庚辰雙行夾批:必有是問。閱此則又笑盡小說中無故家常穿紅掛綠綺繡綾羅等語,自謂是富貴語,究竟反是寒酸話。]寶玉笑道:「珍大哥那裡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庚辰雙行夾批:生受,切己之事。]襲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麼意思。」[庚辰雙行夾批:想見二人來日情常。]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麼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個東西。」[庚辰雙行夾批: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極,且勿論按此言固是襲人得意之話,蓋言你等所稀罕不得一見之寶我卻常守常見視為平物。然餘今窺其用意之旨,則是作者借此正為貶玉原非大觀者也。]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庚辰眉批:自「一把拉住」至此諸形景動作,襲卿有意微露鋒芒,軒中隱事也。]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或雇一輛小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庚辰側批:只知保重耳。]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庚辰雙行夾批:細極!]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頂小轎來,眾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果子與茗煙,又把些錢與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簾。花、茗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裡混一混,才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庚辰側批:公子口氣。]於是仍進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發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庚辰雙行夾批:人人都看不過,獨寶玉看得過。]因歎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庚辰雙行夾批:說得是,原該說。]別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庚辰雙行夾批:補得好!寶玉雖不吃乳,豈無伴從之媼嫗哉?]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檯——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庚辰雙行夾批:用俗語入妙。]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庚辰雙行夾批:所以為今古未有之一寶玉。]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庚辰雙行夾批:調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只顧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庚辰側批:實在有的。]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庚辰雙行夾批:寫龍鍾奶母,便是龍鍾奶母。]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庚辰雙行夾批:過下無痕。]回來又惹氣了。[庚辰雙行夾批:照應茜雪楓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庚辰雙行夾批:這等話語聲口,必是晴雯無疑。]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麼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庚辰雙行夾批:是暫委屈唐突襲卿,然亦怨不得李媼。]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庚辰雙行夾批: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庚辰雙行夾批:照應前文,又用一「攆」,屈殺寶玉,然在李媼心中口中畢肖。]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庚辰雙行夾批:過至下回。]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庚辰雙行夾批:嬌態已慣。]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奶奶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倒白糟蹋了。[庚辰雙行夾批:與前文應失手碎鐘遙對,通部襲人皆是如此,一絲不錯。]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庚辰雙行夾批:必如此方是。]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庚辰雙行夾批:若是見過女兒之後沒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寶玉,亦非《石頭記》矣。]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庚辰雙行夾批:這一讚歎又是令人囫圇不解之語,只此便抵過一大篇文字。]襲人道:「歎什麼?[庚辰雙行夾批:只一「歎」字便引出「花解語」一回來。]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紅的。」[庚辰雙行夾批:補出寶玉素喜紅色,這是激語。]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庚辰雙行夾批:活寶玉。]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庚辰雙行夾批:妙談妙意。]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庚辰雙行夾批:妙答。寶玉並未說「奴才」二字,襲人連補「奴才」二字最是勁節,怨不得作此語。]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蒙雙行夾批:勉強,如聞。]說親戚就使不得?」[庚辰雙行夾批:更勉強。蒙側批:這樣妙文,何處得來?非目見身行,豈能如此的確?]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庚辰雙行夾批:說得是。]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粟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庚辰雙行夾批:總是故意激他。]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庚辰雙行夾批:妙號!後文又曰「鬚眉濁物」之稱,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稱妙號。]倒生在這裡。」[庚辰雙行夾批:此皆寶玉心中意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今古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光明正大,說不得混帳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餘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庚辰雙行夾批:所謂不入耳之言也。]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庚辰雙行夾批:心思另是一樣,餘前評可見。]正是不自在,又聽襲人歎道:[庚辰雙行夾批:襲人亦歎,自有別論。]「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內有文章,[庚辰雙行夾批:餘亦如此。]不覺一驚,[庚辰雙行夾批:餘亦吃驚。]忙丟下粟子,問道:「怎麼,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庚辰雙行夾批:即餘今日猶難為情,況當日之寶玉哉?]寶玉聽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什麼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子兒,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局?」[庚辰雙行夾批:說得極是。]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庚辰雙行夾批:是頭一句駁,故用貴公子聲口,無理。]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是朝廷宮裡,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庚辰雙行夾批:一駁,更有理。]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庚辰雙行夾批:自然。]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庚辰雙行夾批:第二層伏祖母溺愛,更是無理。]襲人道:「為什麼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庚辰雙行夾批:寶玉並不提王夫人,襲人偏自補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實我又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庚辰雙行夾批:百忙中又補出湘雲來,真是七穿八達,得空便入。]如今又服侍了你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要說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庚辰側批:這卻是真心話。]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庚辰雙行夾批:再一駁,更精細更有理。]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庚辰雙行夾批:自然。]心內越發急了,[庚辰雙行夾批:原當急。]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庚辰雙行夾批:急心腸,故入於霸道。無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和他好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有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庚辰雙行夾批:三駁,不獨更有理,且又補出賈府自家慈善寬厚等事。]寶玉聽了,思忖半晌,[庚辰雙行夾批: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實無留理。]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庚辰雙行夾批:自然。]襲人道:「去定了。」[庚辰側批:口氣像極。]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庚辰雙行夾批:餘亦如此見疑。]乃歎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蒙雙行夾批:「都是要去的」,妙!可謂觸類旁通,活是寶玉。][蒙側批:上古至今及後世有情者同聲一哭!]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了我一個孤鬼兒。」[庚辰雙行夾批:可謂見首知尾,活是寶玉。]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庚辰雙行夾批:又到無可奈何之時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庚辰雙行夾批:補前文。]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庚辰側批:孝女,義女。庚辰雙行夾批:補出襲人幼時艱辛苦狀,與前文之香菱、後文之晴雯大同小異,自是又副十二釵中之冠,故不得不補傳之。]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庚辰雙行夾批:可謂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複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庚辰側批:孝女,義女。]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庚辰側批:可憐!]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庚辰側批:我也要笑。][蒙側批:同心同志更覺幸福。]因此哭鬧了一陣。[庚辰雙行夾批:以上補在家今日之事,與寶玉問哭一句針對。]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銀一併賞了這是有的事呢。[庚辰雙行夾批:又夾帶出賈府平素施為來,與襲人口中針對。]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庚辰雙行夾批:伏下多少後文。]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庚辰雙行夾批:又伏下多少後文。現一句是傳中陪客,此一句是傳中本旨。]因此,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庚辰雙行夾批:既如此何得襲人又作前語以愚寶玉?不知何意,且看後文。]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二個又是那般景況,[庚辰雙行夾批:一件閒事一句閑文皆無,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庚辰雙行夾批:一段情結。]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庚辰雙行夾批:四字好!所謂「說不得好,又說不得不好」也。]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庚辰雙行夾批:只如此說更好。所謂「說不得聰明賢良,說不得癡呆愚昧」也。]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庚辰雙行夾批:四字妙評。]任性恣情,[庚辰雙行夾批:四字更好。亦不涉於惡,亦不涉於淫,亦不涉於嬌,不過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務正。[庚辰雙行夾批:這還是小兒同病。]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庚辰雙行夾批:原來如此。]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庚辰雙行夾批:不獨解語,亦且有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庚辰雙行夾批:可謂賢而有智術之人。]是以假以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庚辰雙行夾批:正是無可奈何之時。][蒙側批:不知何故,我亦掩涕。]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庚辰雙行夾批:寶玉不愚。]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庚辰雙行夾批:二人素常情意。]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庚辰雙行夾批:疊二語活見從紙上走一寶玉下來,如聞其呼、見其笑。]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庚辰雙行夾批:「兩三百」不成話,卻是寶玉口中。]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庚辰雙行夾批:脂硯齋所謂「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話之至奇至妙之話」,諸公請如何解得,如何評論?所勸者正為此,偏于勸時一犯,妙甚!]——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庚辰雙行夾批:厭「還有知識」,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則謂人尚無知識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庚辰雙行夾批:是聰明,是愚昧,是小兒淘氣?餘皆不知,只覺悲感難言,奇瑰愈妙。]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庚辰側批:只說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個?]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庚辰側批:新鮮,真新鮮!]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庚辰雙行夾批:所謂「開方便門」。][庚辰雙行夾批:寶玉又誚謗讀書人,恨此時不能一見如何誚謗。]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庚辰側批:大家聽聽,可是個丫鬟說的話。]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庚辰雙行夾批:二字從古未見,新奇之至!難怨世人謂之可殺,餘卻最喜。]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庚辰雙行夾批:寶玉目中猶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猶有「聖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語,宜乎人人謂之瘋傻不肖。]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庚辰雙行夾批:又作是語,說不得不乖覺,然又是作者瞞人之處也。]還有什麼?」 襲人道:「再不許毀僧謗道,[庚辰雙行夾批:一件,是婦女心意。]調脂弄粉。[庚辰雙行夾批: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寶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庚辰雙行夾批:忽又作此一語。]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庚辰雙行夾批:此一句是聞所未聞之語,宜乎其父母嚴責也。]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庚辰雙行夾批:總包括盡矣。其所謂「花解語」者,大矣!不獨冗冗為兒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庚辰雙行夾批:調侃不淺,然在襲人能作是語,實可愛可敬可服之至,所謂「花解語」也。][庚辰眉批:「花解語」一段乃襲卿滿心滿意將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故有是。余閱至此,餘為襲卿一歎。丁亥春。畸笏叟。]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庚辰雙行夾批:照應前鳳姐之前文。]看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庚辰雙行夾批:表則是表的寫法,前形容自鳴鐘則是自鳴鐘,各盡其神妙。]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紮掙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庚辰側批:過下引線。]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庚辰雙行夾批:為下文留地步。]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庚辰雙行夾批:才住了「好姐姐」,又聞「好妹妹」,大約寶玉一日之中一時之內,此六個字未曾暫離口角。妙!]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庚辰雙行夾批: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庚辰雙行夾批:補出嬌怯態度。]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庚辰雙行夾批:寶玉又知養身。]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庚辰雙行夾批:所謂只有一顰可對,亦屬怪事。]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庚辰雙行夾批:纏綿秘密入微。]咱們在一個枕頭上。」[庚辰雙行夾批:更妙!漸逼漸近,所謂「意綿綿」也。]黛玉道:「放屁![庚辰側批:如聞。]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庚辰雙行夾批:睜眼。]起身[庚辰雙行夾批:起身。]笑[庚辰雙行夾批: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庚辰雙行夾批:妙語,妙之至!想見其態度。]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躺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庚辰雙行夾批:想見其纏綿態度。]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庚辰雙行夾批:妙極!補出素日。]寶玉側身,一面躲,[庚辰側批:對「推醒」看。]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庚辰雙行夾批:遙與後文平兒于怡紅院晚妝時對照。]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庚辰雙行夾批:想見其情之脈脈,意之綿綿。]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庚辰雙行夾批:又是勸戒語。]幹也罷了,[庚辰雙行夾批:一轉,細極!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庚辰雙行夾批:補前文之未到,伏後文之線脈。]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庚辰雙行夾批:「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細膩之至!乃父責其子,縱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乾淨哉?今偏大家不乾淨,則知賈母如何管孫責子怒於眾,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鬱。難堪難禁,代憂代痛,一齊托出。]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庚辰雙行夾批: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語亦屬行雲流水矣。]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庚辰雙行夾批:卻像似淫極,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庚辰側批:口頭語,指在春冷之時。]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從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庚辰雙行夾批:正是按諺雲:「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余今續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薰染的也未可知。」[庚辰雙行夾批:有理。]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庚辰雙行夾批:自然。]黛玉冷笑[庚辰雙行夾批:冷笑便是文章。]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庚辰雙行夾批:活顰兒,一絲不錯。]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庚辰雙行夾批:活畫。]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庚辰雙行夾批:如見如聞。]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庚辰雙行夾批:奇聞。]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庚辰雙行夾批:一時原難解,終遜黛卿一等,正在此等處。]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庚辰雙行夾批:是顰兒,活畫。然這是阿顰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複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庚辰雙行夾批:畫。]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庚辰雙行夾批:先一總。]黛玉總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庚辰雙行夾批:原來只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蕩無忌處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噯喲![庚辰側批:像個說故事的。]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庚辰側批:又哄我看書人。]「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庚辰側批:山名洞名,顰兒已知之矣。]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裡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庚辰側批: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謊再謅不完的。]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庚辰雙行夾批:耗子亦能升座且議事,自是耗子有賞罰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猶穿壁齧物,其升座者置而不問哉?]因說:『明日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庚辰側批:難道耗子也要臘八粥吃?一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庚辰雙行夾批:議得是,這事宜乎為鼠矣。]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小耗[庚辰雙行夾批:原來能於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蒙雙行夾批:廟裡原來最多,妙妙!]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庚辰側批:玉兄也知瑣碎,以抄近為妙。]只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庚辰側批:玉兄,玉兄,唐突顰兒了!]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和眾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庚辰雙行夾批: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得妙!]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庚辰側批: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庚辰側批:可怕可畏。]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庚辰雙行夾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這樣才情這樣學術卻只一耗耳。]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庚辰側批:奇文怪文。]眾耗忙笑說:』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庚辰雙行夾批:餘亦說變錯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庚辰雙行夾批:前有「試才題對額」,故緊接此一篇無稽亂話,前無則可,此無則不可,蓋前系寶玉之懶為者,此系寶玉不得不為者。世人誹謗無礙,獎譽不必。]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庚辰眉批:「玉生香」是要與「小恙梨香院」對看,愈覺生動活潑,且前以黛玉後以寶釵,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笏叟。]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庚辰雙行夾批:妙!]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原多。[庚辰雙行夾批:妙諷。]只是可惜一件,[庚辰雙行夾批:妙轉。]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庚辰雙行夾批:更妙!]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只出汗。[庚辰雙行夾批:與前「拭汗」二字針對,不知此書何妙之如此,有許多妙談妙語、機諷詼諧,各得其時,各盡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諷則偏見,越此則正而趣,二人真是對手,兩不相犯。]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裡,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正是—— [蒙回末總評:若知寶玉真性情者,當留心此回。其于襲人何等留連,其于畫美人何等古怪。其遇茗煙事何等憐惜,其於黛玉何等保護。再襲人之癡忠,畫人之惹事,茗煙之屈奉,黛玉之癡情,千態萬狀,筆力勁尖,有水到渠成之象,無微不至。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於魔而不悟,甘心墮落。且影出諸魔之神通,亦非冷冷,有勢不能登彼岸。凡我眾生掩卷自思,或於身心少有補益。小子妄談,諸公莫怪。] [夢:正是:戲謔主人調笑僕,相合姊妹合歡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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